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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烬2
恩希欧迪斯靠坐在等待室的椅子上,伸手挡住眼睛假寐,昨天晚上他为了抑制自己因为紧张过度胡思乱想,在自己的房间喝了不少酒。
他原想干脆直接醉过去,没想到做了一夜噩梦,一个连一个,跟走马灯似的,还超出了胡思乱想的范围,直接连下来,整成了一部魔幻现实主义连环梦。自己半夜一头从床上栽了下来,头朝下顶着罗德岛宿舍合金地面过了一个晚上。
他现在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和被冬日朔风摧折的老槐树一样咯吱作响。在忍耐痛苦和尝试把脑子里的噩梦甩出去时,他耳朵一转,突然捕捉到了熟悉的脚步声,那么近,就在,就在门外。他腾地弹起,心脏狂跳,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推开门,靠近了转角,此时他无比感谢罗德岛的门质量极好,开关无声。但他没有转过去,而是躬身屏息贴在墙侧。
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了,随即停止,他这才注意到那个脚步声混在其他人的声音中,“那么,请给我合同的资料。”那个人发出声音。
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将手从衣袋中抽出,文件袋摩擦的声音,随后是的纸质文件的翻动声,最后,是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嗓音,
“我先进去了,阿米娅,他来了就让他直接进来吧。”
在他能控制住身体前他就已经扑了出去,靴子落在合金的地板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的手杖还因为转身不及敲到了墙上,卡特斯领导人诧异地回头,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而那个男人没有停下脚步,防护服的衣角消失在了会客室门口。恩希欧迪斯死死盯着合上的房门,忽视了耳边卡特斯的声音,
“希瓦艾什先生!”
“抱歉,我有些晃神。你能再说一遍吗?”
“唔,没有休息好吗”
“是的,和罗德岛合作可不是一件小事呢。”
他扬了扬手上的合约,挂上了惯常的笑。阿米娅看起来完全没有起疑,
“这样啊,银灰先生可要注意休息呢。说来博士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工作辛苦了。”
“博士?”
他装作不在意,然而耳朵却转向了阿米娅。
“是啊,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情,博士他大概也像我一样无法安眠吧。”
小小的卡特斯脸上有转瞬即逝的苦涩,很快又转成了笑脸,
“希瓦艾什先生,博士他就在会客室,您直接进去就好了,在五点前都不会有人打扰,但是五点十分时,博士要参加一个战术会议。”
“好,我知道了,我们会在那之前结束。”
“博士他可能不太擅长谈判,希望银灰先生可以手下留情。”
少女眨了眨眼睛,“那么我去找凯尔希医生了,她在给恩希亚做检查,等你们谈完合同,可以来看崖心干员的检测报告。”
卡特斯少女离开了,刚刚扑出一步的冲动也烟消云散,他站在门前保持着敲门的姿势,却蜷起手指迟迟无法叩下,他焦躁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掌,刚打算敲下去,就看见本应该好好呆在自己身后的尾巴已经卷上了门把手把手,一用力就将门推开了,光,照入他的眼睛。
他的眼瞳迅速在光线下扩张,想要看清那个坐在光中的人影,一如若干年前,他推开了那扇嘎吱作响的办公室门,那个与他的过去截然不同,但又和他的未来密不可分的世界向他敞开。
一个人背光坐在沙发上,沐浴着午后舒适的阳光,银灰走近,发现那个人已经睡着了,形象优雅,如果睁着眼就可以搬到学术研讨会了,不过其实他在学术研讨会上也没怎么睁过眼。
这个人就是有随时都能睡着的本事。
如果不是他的尾巴自作主张直接推门进来,现在这个人应该已经在和他握手,说些什么“喀兰贸易远道而来的盟友”一类虚伪的官话了。
他知道现在最得体的做法就是离开这张沙发,转身走出去,敲门,然后和向他迎上来的博士握手,坐在另一边谈判桌的两端,谈合同,度过一个针锋相对的下午。
可他的脚似乎钉在地上一样不肯挪动,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三年未细看的面容:睫毛垂下,阴影遮不住眼下青黑,他疲倦了许多,几乎可以称得上清癯。可是眉眼神色还是和记忆中一样。
他几次俯身想要碰触,又怕惊扰了美梦,他多少次在梦中这样看过这人的面目,却在触碰到瞬间破碎四溅,化为飘散的尘埃。
他盯着这人的脸看了又看,终于有了动作,可却不是转身出门,而后退两步,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目光还是死死盯着笼在光里的人影,神情倒像是龙守卫自己的宝藏,眼睛一眨不眨地枕在宝石堆上,唯恐时间再把他偷走。银灰毛绒绒的长尾卷起来收在膝上,看着那人平和安详的容颜,晒着冬日少有的温暖阳光,终于也渐渐昏昏欲睡。
这是一个冬季少有的晴天,太阳是暖融融而吵人的,他从熟悉的冰冷潮湿的噩梦中挣扎出来,却一头扎进了鹅毛枕和暖和的羽绒被。柔软的奇异触感让少年迅速从糟糕的身体状态带来的晕眩中清醒过来,他挣扎着从软绵绵的被褥中撑起身体,由于动作剧烈,几片羽绒从被子的缝隙里挤了出来,一片羽绒飘悠悠落在他鼻尖。他猛地打了个喷嚏,随即手臂失去力道,又一头栽回了羽绒被。
随即,他听到并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轻笑。少年一下子停止了胡乱挣扎的动作,迅速在被褥间躬起身体,耳朵警惕地转向传出笑的方向,他的眼睛被高高的被褥挡住,看不清东西,这让他格外警惕。
失去视力对雪境的菲林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倒是很有一副骇人的虚张声势,如果你不是完全陷在羽绒被像一只玩毛钱的菲林幼崽一样,哦,抱歉,你就是菲林幼崽。而且沾羽绒的耳朵上没有抖个不停的话。”
那是一把好嗓子,银灰从未听过那样的声音,可惜说出的话全然没有顾忌一个少年的面子。
少年身子崩得更紧,那人的袖口蹭过桌面,风声,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少年动作迅猛,然而他的动作不是抓住,而是向后躲开,然后用手护住要害。
在翻滚的过程中扯下罩住他半边头的毯子,耳朵好像捕捉到了一声口哨。
“啪嗒”
那东西根本就没往他身上扔,而是在他面前划出一个漂亮的曲线,准确地落在面前的床上,那是······一颗糖。
只是简单地用透明包装封住两端,却能够看出这绝不是工业制造的糖块。
是麦芽糖。
蜜色的糖块上流淌着阳光,在反射下微微发出琥珀一般的光芒,那是自然提炼才能制造出的灿烂颜色。绝非工业糖块能比,价钱······在哥伦比亚也是有价无市。
少年无声扯下缠住自己四肢的被子,从被褥里挣脱出来,抬头向刚刚那声口哨的来源望去。
那是一个男人,翘着脚陷在扶手椅里,手里捏着一本翻了一半的《悉达多》,另一只手熟练地撕开了糖块的包装,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醒了就别赖床,这儿没人想要你的命。”
他把糖抵在唇边,突然开口。
“啊,对了。恩希欧迪斯,是吧?”男人扬了扬他的腕表,没管少年突然展现出的戒备,一脸促狭笑意,“温馨提示,小恩希,如果你还想继续和我的羽绒被搏斗的话,你今天的选修课就要迟到了。”
“博士,战术会议已经迟到了!”
门后是卡特斯少女慌张的声音,“但是你不到,会议就不会开始不是吗?”似乎有人笑着,“虽说是这样,但是···博士!不要摸我的耳朵。”
“嘘,我的盟友可是在睡觉呢。”
卡特斯少女用气音继续辩驳
阿米娅絮絮叨叨的数落和那人的轻笑被隔绝在门后,脚步声带起的震动也渐渐远去。
恩希欧迪斯睁开眼睛,眼中倒映出对面空空荡荡的沙发和窗外暗淡下去的暮色,他怔了一会,随即重新闭起眼睛。
现实没有柔软的被褥和麦芽糖,也没有萦绕在空气中咖啡的香气。
三年后再见面,他境况竟连自己最狼狈的都那一次相遇都不如。
无论是第一次见面对方说出见面词后,因为心神巨震失控地被自己的左脚绊住扑出去,然后扑在对方怀里,又恰好左手没放开门框被无声掩上的门重重夹了,然后被阿米娅拖到会议室去找凯尔希医生,被迫接受了全体罗德岛精英干员的注目礼,并且伙同博士被扭送到了医疗室被迫接受治疗。
还是这次他们正式开始合作,两个负责谈合同的人面对面睡过去了一个下午。
真是……在这个人面前总是丢人现眼,真是越混越回去。
而这个男人却已经不认得他了,刚刚和阿米娅提起自己的那语气分明和他三年之前提到玩转的棋子和蠢笨猎物时的语气时候一般。
他突然就觉得无法忍受起来。
狠狠踢了一脚茶几。
“吱—呀—”
茶几离开原处,平移了一段距离。
与此同时他背后的门被敲响了。
他身体一震,高山菲林遇到危险时最直接的身体反应让他直接从沙发上起飞,却在落地时踢到移位的茶几,斜飞着落进了另一张沙发里。
门已经被推开了,刚刚敲门的凯尔希医生正木着脸站在四敞八开的门边,指节还叩在门上。
“抱歉刚刚直接推门,作为恩希亚的家属,请你移步医疗室。罗德岛的医疗干员会为你解释恩希亚的身体状况。”菲林面无表情地收手关门。
门无声地被关上了,就如同它被无声地推开一样。
银灰尾巴上的毛全炸了,几乎泄愤似的把手边象征地位的手杖甩了出去,砸向门。
“咣”一声巨响。
银灰直接被吓成飞机耳。
被砸出凹陷的门又菲林无声地被推开。
”既然已经清醒了,就请你不要继续祸害会议室。恩希亚等你很久了 。”
希瓦艾什家主灰溜溜地跟在罗德岛的凯尔希医生身后。
表情带着和医生如出一辙的麻木。
如果不是凯尔希医生及时避开,他想必撞上已经直接撞倒这个娇小菲林了。这毕竟不是博士那样男人的骨架,禁不起他这么一扑。
“……”凯尔希医生就在一边等他稳住身形,银灰在失去平衡中瞥过时似乎看到凯尔希医生的表情裂了一道缝,从里面透露出夹杂着怜悯、讽刺、幸灾乐祸种种的情绪。等他站稳后,在医生脸上看到的又是一张扑克晚娘脸。
“我该提醒你一句。无论你对他抱有什么样的期待或是兴趣,我奉劝你。”
医生盯着他的眼睛。
“离他越远越好。就算你要出卖灵魂,也要找个付的起价钱的人 。”
“医疗部到了,你可以进去了,有什么需要找阿米娅就行,我还有一台手术,失陪了。”
“别成为‘浮士德’。”
“就算要出卖灵魂,也要找个付的起价钱的人 。”
那是一句歌剧台词。
那人教给过他,那时他在剧院最好的位置正襟危坐,演员唱腔优美华丽,感情充沛得能把海龟感动哭,少年却眼神放空一点也听不进去,座椅舒服极了,少年却如坐针毡,因为他今天晚上十点之前要完成一遍他完全没有思路的论文并且上交,而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半了,他依然没有思路,而等着收作业的男人在他身边坐得随意,看得入迷。
他脑子里已经开始计算数据了,整个人都焦躁不安,然后肩膀被按住,他浑身一僵,身边的男人施施然起身,随着演员的歌唱道出一句台词。
“就算要出卖灵魂,也要找个付的起价钱的人。”
剧院里所有的灯随着他的话音灭了,在混乱中,一枚金币“当啷”落地。
“先生们,愿你们的灵魂在金币声里翩翩起舞。”
在他们走出剧院的时候,身后的光恢复了,少年想要回头。被握住了肩头。
“非礼勿视。”
“记住我刚刚说的话了吗?“
“愿你们的灵魂……”
“这是委托人写的。显然他的文学修养不怎么样。这不应该用在这群谋杀犯上,应该送给那群主教。”
“委托人?”
“好奇心害死菲林,你倒不如担心一下你的论文,现在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他们……”
“今天把你带出来是为了引出来你们谢拉格的人,作为回报他们没法再回去复命了,我们两清。”
“就算你要出卖灵魂,也要找一个出的起价格的人。”男人的风衣被风吹得翻飞起来,他脚步不停,少年不得不小跑着跟上,男人走到街边,招手,拉开在街边停下的出租车门,示意他坐进去。
“去哥伦比亚大学。”
“给你上一课,作为一个学经济,而且灵魂味道不错的人,如果哪天真打算把自己卖了,记得出卖灵魂前先给对方做个资产评估。”
车门被关上了,男人和属于他的世界被留在原地,而他坐在出租车里回归了正常又平凡的生活。
少年盯着车窗外被带起翻飞的黄叶,默默把自己的围巾裹紧了一些。
那个男人的世界,现在还离他太远了。
他会努力追上他,融入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