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当海德林面对着穿过星海站在自己面前的拂晓血盟时，一定会想起被得意门生堵在新任法丹尼尔席就任仪式会场一角的那个下午。

那时候，亚马乌罗提还是整个亚伊太利斯上最理性，最文明，也最繁华的城市。混合了多种石料以太筑成的建筑高耸入云，如同人类不断升华超拔的精神。入夜后，楼宇中的点点灯光与街道上柔和的路灯交相辉映，让这座亚伊太利斯的智慧灯塔永无晦暗之时。
那时候，人类从未经历过病痛和衰老。他们体内以太充盈，依靠创造魔法就能轻松地解决各种令后世人类困扰不已的难题。生活于此的人们不仅维持着这座“山巅之城”的正常运转，也管理着整个亚伊太利斯星球，以让星球日臻完美为己任。尽管在后世，海德林被人类奉为“星球的意志”，被视为神明一样的存在，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代替了亚伊太利斯成为这颗行星的名字。但在人类文明极昌盛的那个时期，海德林也不过还是一个名为维涅斯的普通人罢了。

当然，考虑到漂浮于黑色大海上的一点白色是如此显眼，身着白袍穿行于黑衣人群中的维涅斯或许也并不算那么“普通”。
通常来说，当一个亚马乌罗提公民接受来自十四人委员会的任命时，他就要从此隐藏起从出生时获得的真名，只以席位名字自称，以此象征将自身全部能力和掌握的知识完全贡献给亚伊太利斯的福祉。同时，他也不再佩戴普通的白色面具，而是代之以带有席位特征的红色面具，象征着引领星球发展前行的“永恒之活火”。
每个担任公职的人，尤其是十四人委员会的成员，当他们自认为已经履行完所接受的使命时，一般就会心满意足地以以太形态回归星球，为自己充实的一生划上句号。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在移交使命的同时发现还有更为广阔遥远的使命在等待着自己。为了完成这个比公共职务更为远大的使命，他们便不再急于在交出职位的时候回归星球，而是会披上象征绝对公正的白袍，以“引导者”的身份继续引领人类继续探索让星球趋于完美的道路。
不过，这样的人毕竟还是人群中的极少数。即使是全亚马乌罗提公职人员到齐的场合——譬如说十四人委员会新任委员的就任仪式上，除了十四人委员会的“调停者”艾里迪布斯席之外，也只有维涅斯一人身着白袍而已。再加上她本就身材高挑，即使远远躲在人群最外缘，也极为惹眼，更免不了在仪式刚结束就被人抓个正着。

“请留步，维涅斯老师，”来人语气恭敬，脚步却毫不客气地挡在维涅斯走出国会议事堂的路上，并且摆好架势随时预备着在她试图逃离时再次拦截，“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您。”
维涅斯脚步一滞，随即笑着点点头：“又遇到什么麻烦了吗，阿谢姆？”
露在红色面具下的嘴唇慢慢收起笑容，阿谢姆把几缕滑落的墨蓝色头发胡乱塞进兜帽，四下张望一番，摇摇头：“这里不太方便，能否劳驾老师移步寒舍详谈？”
人来人往的国会议事堂确实不适合长时间谈话，不过维涅斯更在意自己学生突然变得极为恭敬客气的腔调。以她过往的经验来看，每逢这位素来以“离经叛道”著称的年轻人变得格外客气礼貌，就意味着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会令人相当不自在了。

不出所料，刚在桌边坐下，阿谢姆便急不可耐地直接发问：“老师，前几天您在厄尔庇斯遇见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在“人”字上特意加了重音。没了面具遮掩，凌厉的目光仿佛两把尖刀，直刺得维涅斯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你是说伊斯墨涅么？”她飞快地从记忆中拽出一个名字，虚晃一枪。
阿谢姆摇摇头，否定了这个回答，穷追不舍地盯着维涅斯：“不，不是伊斯墨涅，也不是赫尔墨斯——或者说现任法丹尼尔，更不是哈迪斯或者希斯拉德……”
维涅斯下意识往后一退，整个人紧紧贴在椅背上。身后一阵凉意袭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冒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
“或者我应该换个问法——”阿谢姆略一沉吟，抱起胳膊，稍稍放慢了语速，“听说前几天，在厄尔庇斯出现了一个神奇的使魔：没有主人给她下达任何命令，她就自己去帮助了好几位在醒悟天测园、十二奇园和创作者之家遇到麻烦的研究者。更有意思的是，她竟然还自称是我的使魔——您也知道，以我使用魔法的能力，根本不可能自己凭空创造出有智慧的人形使魔。想来，如此有趣的事情，刚好在创作者之家的老师应该不会错过吧？”
“啊——”维涅斯刚发出一个音节，又立刻捂住嘴，掐住了后面的话语。
阿谢姆咧嘴一笑，点点头：“一开始，尼西亚斯来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去登记新创造的使魔的理念，我还以为他问的是阿里翁。”她站起身，沿着桌边缓缓踱步，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可听了普林尼 的描述，我就觉得有点奇怪：毕竟阿里翁只是个动物型使魔，只会载着人快速移动，并不会帮人搬东西，也不会跟人搭话，更不可能像麦拉和阿尔卡埃乌斯描述的那样：不仅能说会道，甚至还向他们介绍了前所未闻的葬礼仪式。所以，为了调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去了一趟厄尔庇斯——结果您猜怎么着？”
维涅斯轻咳一声，用茶水匆忙把涌到嘴边的问题冲回肚子里。
“我一到那儿就遇到了巴门尼德 ，他见了我直嚷嚷什么下次还要再借我的使魔测试俄耳甫斯歌花的魅惑效果，还莫名其妙地恭维了一通我创造使魔的能力。”阿谢姆停下脚步，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还有在异土庭的狄俄尼索斯 ：他拉着我盘问了半天，非要让我说清楚到底什么时候掌握了把灵魂分给使魔的方法，害他差点把使魔当成了我本人——您知道的，狄俄尼索斯那家伙的眼力虽然不如哈迪斯和希斯拉德，但多少也能看到一点灵魂的特征来着。”
“回来之前，我还去了一趟极北造物院。根据造物院员工的说法，在赫尔墨斯院长向爱梅特赛尔克和希斯拉德展示卡伊洛斯功能的时候，还在实验中的使魔梅蒂恩发生了意外爆炸，导致卡伊洛斯被错误启动，抹消了他们几天内的记忆——”阿谢姆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坐回椅子里，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微微偏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维涅斯，“但是，有员工看到了您和另外一个人跟着爱梅特赛尔克和希斯拉德进了极北造物院，却没看见你们出来，只看见了等在门外的阿尔戈斯。而且，还有人提到了跟您一起进去的那个‘人’虽然有着人类的外表，却和常人不太一样，更像是使魔……”
维涅斯迅速地打断了她的陈述：“你去找过爱梅特赛尔克和希斯拉德了吗？”
阿谢姆点点头：“法丹尼尔、爱梅特赛尔克和希斯拉德的说法和极北造物院员工说的大致差不多。当然，希斯拉德倒是说了那个使魔也可能是您的作品，建议我先来问您。不过，结合其他人说的情况，特别是考虑到您并没有和他们一同从正门离开极北造物院，我认为老师您一定知道一些不一样的情况……”
说完，阿谢姆端起已经放凉的茶一饮而尽，又重新给两个茶杯添上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压低下巴，全神贯注地盯着维涅斯。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只有放在炉火上的茶壶偶尔发出一些“砰砰”声，让这种安静变得更加难熬。
横亘在两个人中间的沉默渐渐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像是一场几乎会持续到永远的拔河一样……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着，直到新倒好的茶水也彻底没了热气，阿谢姆才苦笑着轻咳一声，主动打破了房间里几乎快要凝固的气氛：“老师，我请您到我家里来，就是不想以‘十四人委员会的阿谢姆’这样的身份来向您提出质询。今天这场谈话，我是以‘维涅斯老师的学生阿斯忒瑞亚’的身份来请教您的，希望您能告诉我：那个‘人’究竟从何而来，你们又遇到了什么，为什么您会和哈迪斯、希斯拉德一同进入了造物院，却没有从大门离开？”
维涅斯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挑了一下，松开了一直紧绷到酸痛的肩膀。
细微的变化并没有逃过阿斯忒瑞亚的眼睛，她微微偏了偏头，会心一笑，又点点头。
“如果老师确实有什么顾虑的话，可以对我施加保守秘密的魔法。这样一来，只要没有得到您的许可，就算只是无意中的三言两语，我也无法说出来。”说着，她猛地站起身，朝老师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所以，请告诉我，面对您无论如何也要保守的秘密，我究竟能做些什么吧，维涅斯老师！”
说完，她抬起头，重新热切地注视着维涅斯的眼睛。当她认真看着某个人的时候，那双又大又深的碧蓝色眼睛就仿佛有了魔力，引诱着眼前的人说出一些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更何况，另一双湖蓝色的眼睛正在维涅斯的眼前渐渐与阿谢姆的眼睛重叠起来。
就在不久前，那个来自“未来”的孩子曾经特意嘱咐过她：“如果您的学生——那位阿谢姆阁下向您问起关于我，还有末日的事情的话，请您在不惊动十四人委员会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告诉她真相吧。既然她是我灵魂的来源，那她的力量和知识一定是人类对抗末日时不可或缺的帮助。”

维涅斯轻轻呼出一口气，另一些更久远的往事渐渐浮上心头，让她不由得再次确信自己当初选择收下这位年轻人作为学生和继任者是一件何等明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