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沉香带了恨意偷偷观察他舅舅，也不得不感叹，杨戬身上有种市井烟尘掩盖不掉的风流脱俗气度。



即便是累得睡着了，也像个醉酒的谪仙人。



沉香怎么看都不腻，用手肘撑着枕头慢慢起来，掀开床头柜上的剧本，从底下偷了一支烟和一只打火机，还没点着，就听见背后的杨戬迷迷糊糊地念他：“小屁孩，不学好。”



“用得着你管？”虽这么说，沉香还是放下了烟和打火机，回身替杨戬往上提了提被子，拂开粘在他额头上的汗湿的碎发，小声说：“行了，你歇歇吧。”



杨戬把鼻尖往沉香掌心蹭了蹭，也许是沉香身上熟悉的味道使他放松，他原本紧蹙的眉毛慢慢舒展开。沉香手一缩，杨戬就懒洋洋地伸手拽回沉香的手腕，依赖般地把沉香的手揣进被窝，似乎要安心睡着了。



沉香认命地躺回去，心中涌上一阵没来由的烦闷。合着全世界就你杨戬没心没肺宠辱不惊淡泊名利看淡往昔吃嘛嘛香永不失眠生活舒心啊？凭什么我就背负着母亲的深仇旧恨侘傺失意煞费苦心处心积虑劳心费神？



此时窗外云堤将溃，雷声隐隐。



沉香心里闷，恨不能一脚把杨戬踹下去。但再看杨戬，脸上都是倦容，却抱着自己的手腕不放开，沉香伸出来的脚又缩了回去。



毕竟闹腾了半宿，沉香也累了，索性挨着杨戬，闭了眼，准备数羊。



才数到第四只羊，撂在地板上的手机突然开始响个不停。



杨戬踹了沉香一脚，很温柔的那种踹法。用不着杨戬开口，沉香就知道，这是他在命令自己去接电话。



得。沉香垂下胳膊，在地板上划拉，拨开两人丢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从纠缠不清的袖子和裤筒里捞到震个不停的手机，也没看清楚是自己的还是杨戬的，顺手划了接听键。



沉香还没说话，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听起来撒娇又任性：



“二哥，我在你家楼下，下来帮我提行李，现在！”



沉香吓得一身黏糊糊的热汗全憋回去了，猛然跳起来，搓搓眼睛，惊恐地望向手机屏幕。这是杨戬的手机，来电显示是两个明晃晃的大字：婵儿。



沉香脑海中飞快闪过一行字：



救命，我和亲舅舅被妈妈捉奸在床。



现在绝对不能让杨戬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亲舅舅，沉香打着算盘，却还没想好现在要怎么补救。



杨戬也坐了起来，迷迷瞪瞪地盯了沉香许久，像是在思索阔别二十年的妹妹为什么突然杀回来，也许是没想出个所以然，也许他根本不在乎。他不紧不慢地从沉香手里接过手机，对杨婵说：“不方便，家里有人，你自己找个宾馆吧。”



“哟，这次是小姑娘还是小男孩？是哪个演出结束后给你送花的小粉丝？”



“明知道我沦落如斯，早不上台了，还别出心裁地嘲讽我，真是亲妹妹。”杨戬歪头轻轻靠在沉香的肩膀上，对电话里放轻了语调，“只许你女艺术家傍大款远走高飞，我就不能和小鲜肉搞搞黄昏恋了？”



沉香暗暗腹诽，就杨戬这副要死不活的表情和清汤寡水的语气，讥讽别人都像是古时贤人教化万民。



“哪家的小鲜肉，能让你把我拒之门外？”



“管他谁家的。”杨戬揉了一把沉香的头，“反正不是咱杨家的。你说过，我早不是你哥了，我的事，你少管。”



说完，杨戬挂了电话，把手机往地板上的衣服堆里一撂，自顾自地躺了回去，对目瞪口呆的沉香甩了一句：“那是我妹妹，你甭管她，你睡你的去。”



沉香跌回枕头上，睡意全无。第一，母亲知不知道他来找舅舅“复仇”？第二，母亲早在二十年前就与舅舅交恶，这次来是干什么？沉香偷偷瞧杨戬一眼，只见他背对着自己，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雷声隐隐，风撼窗框。



杨戬在黑暗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杨婵的出现十分古怪。二十年前变故陡生，妹妹与他交恶，带着年仅一岁的外甥离家不归。他们兄妹二人都抛弃了原本的事业，话剧舞台上光芒万丈的两颗新星，陨落为人间讨生活的两个普通人，多年不愿意同对方打一个电话，见一次面，过一个节。所谓的艺术世家，到此终结。



他听见背后沉香匀净的呼吸，他想，这小孩挺有前途，那股狠劲儿、意气风发的样子，有自己当年的影子。要是那素未谋面的外甥能有沉香这小子十分之一的天赋和才华，杨家就算是后继有人。



刹那间一声响雷，骤雨敲窗，原来两人各怀鬼胎。



杨戬忍不住翻了个身，轻轻揽住看似熟睡的沉香。年轻人身上的温度让他略微安心，杨戬注视着沉香鼻梁上未愈的伤疤、头顶倔强翘起的呆毛，此时此夜，此景此情，杨戬忽然萌生了一种诡异的念头：



如果有可能，他不想面对杨婵，不想面对陈年旧事杀来的一招回马枪。如果他把同沉香的游戏当真了，如果他把年轻人的荷尔蒙涌动和一时热情当真了，如果他现在叫醒沉香，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远走高飞，沉香会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