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个弟弟，让我厌恶不已。
和自己有着同样的面容，做着同样的工作，一样对他人笑脸相迎，那种感觉——仿佛他才是自己一样。换成谁都会觉得恶心吧。
“哎？啊，你是V1吗？抱歉啊，刚刚把你认成V3了……”
真恶心。
V1把头偏过去，刘海和鬓发挡住了他垂下的眼帘。无数次听过这样的话，每一次都让人反胃。
如果他消失掉的话，我才会高兴一些的吧。

“我说，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你弟啊？”MEIKO躺在转椅里，腿窝随意地架在扶手上，稍微施点力就慢悠悠地转一圈。
“我没有。”V1在热水撞进杯底的声音中强调，咖啡的香味渐渐散了出来。
MEIKO从椅子一侧探出头来，“得了吧。看你那臭脸，”水流的声音停了，MEIKO好笑地看他拧在一起的眉毛，“一提他就这么来气？他之前做什么工作的？”
“我不知道，”V1转头就在她的零食篮里挑挑拣拣，被MEIKO打了一下手，接住她甩来的一小袋冰激凌模样的软糖。“我和他不熟，也对他的人生不感兴趣。”
“还说不烦他？”MEIKO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懒腰抻得快要仰过去，“你弟真够惨的，刚上班就要被亲哥排挤。”
“你少喝酒精饮料。”
MEIKO耸耸肩，无可奈何地叹息，“你话题转的也太生硬了点。”
没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了。V1把那软糖揣进兜里，咖啡杯冒出的热气一路飘回他的位置。椅子拉开的声音让斜前不远的V3抬起头，两人又在视线撞上的一瞬莫名默契地一同低下头去。
恶心死了。V1想。
邮件叮叮响了一声，是V3群发过来的工作邮件。V1抬眼透过玻璃隔板看他，V3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脸上没什么表情，电脑屏幕的光把他照得有些虚幻了似的。
V1狠狠翻了个白眼，点开了邮件。
这种程度的工作量，V1随便努力一下就能在这两天做完。连着几天午餐不去食堂吃，随便点些东西对付一口，每天晚上再加几小时班，这个月绩效肯定又是第一。
V3把桌面的东西摞好，又整理下脖子上的围巾，站起来拍拍风衣角的褶皱。视角从狭小的隔板中脱出，他自然而然地看到了还在盯着屏幕的V1。
他刻意看了下表重新确认一下，没错，现在是下班时间。
他的哥哥看起来有些憔悴，头发因为焦躁被抚弄得乱七八糟，眼球被辐射得爬满了红血丝，下唇被无意识地撕咬，上面的血色已经结痂了。
V3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公文包，盯着V1眼底的黑眼圈，半张开嘴，似乎正在脑海中措辞如何开始他们工作以来的第一段对话。
“啊啦，这么拼命工作的一定是V1——V3可是按时下班的好孩子。”巡音流歌背着双肩包看他打表，上面的挂坠叮当作响。V3突然被打断，徒劳地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沉默着。
“我说，”她手撑在办公桌上，俯下身贴近V1的耳朵，“不会是做给弟弟看的吧——？”
V1的表格一下子打串了，他气急败坏地去抠她的美甲，巡音流歌大笑两声逃开，眯着眼睛跟对面的V3挥手，“V3，下班愉快哦。”
V3沉默着，看V1和她窃窃私语，那张脸虽然带着恼怒的神色，却仍然是快乐的。他听那叮当作响的挂坠逐渐远去，看着自己关机的电脑，黑魆魆的一片。而对面屏幕的光照得V1有些虚幻。
……该离开了。

V3承认自己没什么勇气，也没有什么能力，无论是面对V1也好，还是对于工作来说。
很容易被替代的吧。被V1，被称为哥哥的那个人。他才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是面对我也好，还是对于工作来说。
仅用几天时间就熟练把握了所有工作，今天的任务也照常按时完成，新人的常见错误也很好地规避了，但——
“V3吗？啊啊，是那个V1的弟弟吧。”
路灯将他的身影拉长又缩短，来回往复着，影子渐渐淡下去。仿佛他自己一样，平庸、不起眼，那么容易被改变，又那么容易消失。
自己，到底是作为什么身份存在的呢？是V3，还是，“V1的弟弟”？
虽然V3不愿承认，但他是确实想过的——V1，能够消失就好了。
月光沙哑地照在街上，拐进巷子后，连这雾蒙蒙的月亮也看不见了。V3凭着感觉踩上楼洞的台阶，被边缘翘起的钢筋绊了个趔趄。
楼道里的灯坏了很久了，邻居们都在等着其他人去换。被钨丝熏黑的灯泡忽明忽灭，滋啦啦地响着。V3按开手机照亮，摸了半天钥匙串还没找到哪一个才能打开家门。
黑漆漆的家。每次打开门时V3都有股疲累感，内心仿佛一潭死水一般。对着空无一人的家说“我回来了”属实有点蠢，V3在玄关摘了围巾换好鞋，在客厅准备脱下风衣。那紧身薄款风衣的拉链几乎是贴在身上，每次拉开都要小心翼翼一番。
——这绝对不是为自己的手笨开脱。V3这么想，动手去拽那绿色的拉链。拉链缓缓分开，突然顿在一个地方不动了。
……不是吧，卡住了。V3上下拉动几下，那拉链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和他的里衬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今天有够倒霉的。V3指尖都被拉链硌出印子了，在玄关出了一身的汗，那拉链仿佛嘲讽他一般，依旧岿然不动地卡在那里。V3知道暴力拆解的后果就是拉链头断掉，他这辈子也别想把这个风衣脱下来。但如果直接当成卫衣一样脱掉……他不确定明天还能不能再穿进去。
算了。吃碗泡面后就去睡觉吧，看看明天能不能有解决办法……比如麻烦一下同事。
他觉得自己应该庆幸一下里面穿的是无袖的衬子，至少他穿着风衣裹上被时还觉不出有多热。不过难免的，一觉醒来风衣摆上多出了一大堆褶子。
洗漱、吃饭、上班打卡，穿着厚重的风衣睡上一觉的结果就是疲惫完全没有消除，V3感觉自己坐进办公椅时的表情比以往还要颓丧几分。
透过玻璃隔板，能看到V1已经开始工作了，是和昨晚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表情。V3甚至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回家过。
V1用手揉了下眼睛，V3慌乱了一瞬，才发现自己对着V1愣神了，赶忙移了视线，在文档上胡乱打了几个字掩饰过去。
眼睛好胀，眼球转动时还带着微微的刺痛。V1用力眨了几下眼，十分不讲卫生地用手搓搓搓。他向来想不起来买什么眼药水，随手从桌角拎了马克杯，若无其事地去饮水机旁接水。
热水撞进杯底，咖啡的香味渐渐散了出来。V1看着逐渐飘上的浮沫，装作不经意地开口：“你有眼药水吗。”
“……你上我这来准没好事，”MEIKO摘了眼镜，鼻梁被鼻托压出两块红印，“眼药水不能共用的，你不知道吗。”
“借我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真冷漠啊。V1抚上胸口，少女般叹息。MEIKO托着下巴，无奈地拍桌，“喂喂，你那是什么恶心的表情？”
没有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了。V1转身就要从她的零食篮里顺走点东西，被MEIKO打得手背通红赶回去了，咖啡杯冒出的热气一路飘回他的位置。
V3那家伙不知道去哪了，V1趁着他不在，坐在椅子里又晃又转，办公椅极为不满地大声尖叫。
终于消失了吗，那家伙。
哪怕只有一瞬。

“我说——”“V3——”镜音铃和镜音连你一句我一句地接着话，捏着下巴皱眉观察V3的风衣，对着他们的同事投去怀疑的目光。“拉链坏了？”“也不至于找工程部吧？”
V3刚跨进门就被错认成V1，舌头打结地和他们两人解释了好一会。他颇为失落地默默把视线移到鞋尖，我只是在办公室里完全没有熟人，自认为你们可能更随和罢了。听说是两个小孩子，还特意老套地准备了一些糖在口袋里来着。
“我觉得，你们，或许，更，嗯……”坏了，就不该张口解释，自己这张嘴只会越描越黑，要不要现在把糖拿出来啊。
镜音连面无表情地开口，“工程部可不修员工的拉链哦。”“就——是。”
果然是这样的结局吗，如果换成V1站在这里的话……V3的视线低了下去，语气却异常的平静。“打扰了，那我去找一下其他人——”
对面的两撮小黄毛更加沉吟起来了，镜音铃嘟起嘴，比了个手枪朝他一指：“你那哥哥呢？”“让他来弄嘛。”
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我和他不熟。”
“哎哎？不熟？”“明明是兄弟的说。”
没有人规定兄弟就一定要情同手足吧，为什么我事事都要和他挨上关系呢。
“我和铃也是兄弟喔！”镜音连昂起头，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扑过去，用臂弯勾住镜音铃的脖子。“什么嘛！我和连明明是姐妹啦！”镜音铃晃悠几下，但V3却从那笑容中看不出什么怒色。
……哎？在做什么？V3本能地去扶要被扑倒的小女生，但他后知后觉才发现根本没有他插手的余地。分寸感刚好的玩笑让他们更加亲近。
他们是姐弟啊。V3的手似乎被冻在半空中。
啊。
原来兄弟之间，是会这么亲密的吗？旁若无人的打闹与嬉笑，让V3终于稍微理解了些“亲人”的感觉。
……从来没和V1做过这种事呢。因为我总是被忽略成他的影子啊。
那种沉重的压抑感，又来了。
“既然这样的话就没办法啦，”镜音铃捉住镜音连捣乱的手，“就让我们来帮你解开吧。”
V3默许着，偷偷把手缩了回来，把头偏过去，刘海和鬓发挡住了他略显苦痛的神色。
他冷不丁地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和他……有哪里像？”
镜音连眼睛睁大了一瞬，撅起嘴，玻璃珠般的眼睛打了个转，“要说哪里的话……有很多啊，发型和发色？身材啊，穿衣风格什么的……”
不对。明明是我的头发更短一些，颜色也比他更深。身材比他更匀称，风衣也更长一些。
我不是V1，我和V1一点也不像。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呢。
我是，V3。我是独立的，个体啊。
“哎呀呀对不起啦！”镜音铃突然大嚷起来，“我们一开始把你认错了……是我们不对啦！不要一副哭丧脸嘛。”
哎？
V3骤然语无伦次地羞耻了起来，带着被看穿后微妙的尴尬，连忙冲他们摆手收拾了脸上的表情。“不，我，呃，不是……”
镜音连捋着头发，“嘛，毕竟也只有V1总来这里，发现是你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呢。V1他，”连捧着脸思索了一会，“怎么说呢，是会一边说着‘恰好路过’一边扔过来一袋糖的家伙。啊，这么说来好想吃哎——”
两人的情绪骤然低迷了下去，V3手足无措地支支吾吾了一会，急忙找着能哄人的东西。
啊，有了。
“……那个，不介意的话，”V3挠挠头，从风衣的内袋里摸出一把黄澄澄的小糖块，镭射的糖纸在光下变幻着贝壳一样的虹彩。“我其实也有带，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口味。”
两个小家伙冒着星星眼扑过来的时候，V3真情实感地有被他们吓到。“哇！V3最好了！”
“你和V1还是有像的地方嘛！”
这种……奇妙的共同点吗？V3无奈地笑着，看着两人你一颗我一颗地分着。

趁着午休的时间出门买了眼药水，V1从盒里拣出说明书，装模作样走马观花地一个字没看进去，又把那纸条随意折了几折扔了回去，边缘完全没对齐。
「啊。难得看你来药店呢，KAITO。」
「……别总给我起奇怪的名字，未来。」V1对着一排眼药水皱眉，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分这么多种类？
她的唇微抿着，是业务的公式微笑。「没办法啊，你和V3长的太像了。我怕万一哪天真的认错了，岂不是要被流歌笑一年。起一个共用的名字就不会叫错了。」
V1从她来工作的那天起就不能理解她的脑回路，敷衍地点了头，没有回答。
瓶盖拧开时发出细小的摩擦声，V1看着那粉红色的液体，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这种东西，简直就是……反人类的设计！V1将滴口对准眼睛时，手和眼皮都在剧烈颤抖着，药液非常自由地甩在眼外。
怎么可能滴得进去！
「在看眼药水吗？」
「啊、是。你手上的那个是什么，面膜？」
「是蒸汽眼罩。还可以美白哦，你要试试吗？」
……怎么可能有那种功效。「不了，我还是买这个吧。」V1在前台结完账，思来想去后不免担忧地回头，「喂，你可别被人骗了啊。」
初音未来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歪着头看他，冲他微笑。「嗯？怎么了吗？」
「算了。没什……」「我说啊，V1，」初音未来突然打断了他。她仍然拿着那盒子，公式化地微笑着。「你不用太在意V3的。」
V1噎了一下，「哈？」「你是V1，他是V3，仅此而已。」
V1的眼神暗了暗，手揣着裤兜，没说什么。
「你们都是KAITO，但你仍然是V1哦。」
他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恶劣地撕咬着上面干裂的表皮，一手把眼药水的盒子捏得变形。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总算滴进去了，V1把东西胡乱地收起来，仰起头睁开眼睛又闭上，凉飕飕的又带着点疼痛。
啧，溢出来了。他抹了把脸，眼睛里仍然湿漉漉的。
V3下了电梯，午休时的走廊也没有很热闹，大家更多地选择找安静的地方睡觉或者在办公室闲聊。
他脱了风衣挂在臂弯上，心里不免有些无名的寂寞。
拐过转角，V3很轻易地被另一个自己捕捉了视线。V1坐在走廊里的长凳上，被他盯得更加难受，嘁了一声打算拍拍屁股走人。
他哭了？V3关注到他微红的双眼。
他条件反射地开了口。“V1。”V3这么叫他，一瞬看到V1眼底的水光。
V1停住了，他快要笑出来了，这就是对兄长的态度？“敬语呢。”
“……前辈。”V3盯着他的眼睛，又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挤牙膏似的蹦出两个字。
果然是连哥哥都不屑于叫出口吧。
“如果你是想来寒暄的话，还是省省吧。”V1已经显出了些不耐，他扯松了点围巾，用牙撕咬着干裂的下唇，避开了V3的目光。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飘动起来的长风衣消失在了转角。
……哈。
味蕾上的铁锈味让V1暂时清醒了一些，他随意地吐掉从唇上撕扯下来的表皮，用舌尖卷走溢出来的血珠。
刺痛感蛰伏在他的神经上。
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