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的窗户似是主人忘记合上了,风轻轻推着窗户,发出微微的吱呀声。
窗外月明星稀,是个晴朗的夜。
文徵明伏在案牍上睡着了,手边散着几张纸,依稀写的是:《与妻书》。
时光已在文徵明俊秀的脸庞上精雕细琢了不少痕迹,可他依旧是个清俊儒雅的美男子,只是即使在他睡着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一丝惆怅与寂寥。
此番,吴黎已仙去十二年。
学堂的学生们换了两三茬,代代学生都是从文徵明这儿听着他们夫妇伉俪情深的故事中长大的。孩童们不知其由,只觉得先生这里狗粮管饱。
只有一日,某个十分有出息的师兄榜上有名后回乡探望文徵明,才方知:先生如今的笑容,越发少了。
问及为何,那十分有出息的师兄摇着头,也不说,只是向着书院的门口处叹了口气。
他道:“日后先生再说与师母的事,你们不许厌烦,且听着罢。”
又过了几日,文徵明上山拜访沈周,沈周瞧他眉宇间的愁绪,便问他道:“何不将你胸中愿景抒于纸上?”
文徵明恍然。
是呀,陈年往事,听过便也就过了,真正放在心上的,如今也只他文徵明一人。
于是他铺纸研墨,下了学,便自个儿在木屋里勾勒描画,画江南的春夏秋冬,画江南的长堤柳树,画江南的十里桃花。
东园、紫藤坞、琉璃宝塔……每一处同吴黎曾看过的江南景,他都要画下来。
夜深了,文徵明伏在案牍上睡得昏沉。
他梦见了迎吴黎过门的那年,娇娘巧笑倩兮,芙蓉向脸两边开,端的是明艳芳华。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阿黎……”他于梦中呓语一声,悠悠醒转。
风吹着窗户,拍打着窗框作响。
文徵明惺忪着眼,还有些缓不过神来,只觉吴黎方才还在眼前,也只眨眼间,便消失了。
梦中的十里红妆,终是黄粱一梦。
梦里的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生动不及你。
风吹得人身体发冷,文徵明打了个寒颤,便彻底醒了。
他望着眼前的《江南百景图》,月光从窗外笔直地透进来,照亮了画中的湖水与一方石桥,纸上突然一片白光,刺得文徵明泪流不止,他仓皇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眼时,文徵明正站在一叶扁舟上,船夫不紧不慢地划着船,载着他悠悠向案边划去。
文徵明心里突地一跳,他赶忙抬头张望。
沿途是江南柳,耸立着的是琉璃宝塔。他乘着扁舟一路望过来,正见小石桥上,一个杏黄袄石榴裙的姑娘俏生生立在那。
文徵明心里突然有一种十分强烈的预感,他禁不住对船夫道:“船家,劳烦快点,我夫人在石桥上等我。”
船夫依旧是那慢悠悠的腔调,同他手里的船桨一样。他道:“文大人,既然来了这儿,左右时光都是您的,便不着急了罢。”
文徵明愣了愣,但他随即便舒展了眉头。
他已不愿去想这到底是梦还是什么,是梦也罢,怎样也罢,那都不重要了。
他贪恋这会儿的光景,他贪恋极了,他的脑海里除了石桥上的那抹倩影,便再容不下旁的了。
远远的,那杏黄袄石榴裙的姑娘朝他招了招手,他也笑着同她挥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船渐进了,文徵明抬头看着那姑娘,水杏眼,柳叶眉,樱桃口,一如当年的娴静模样。
他不知怎地,眼眶微微发着热,便在眼前一片水雾中向她微微一笑。
“阿黎,让你等久了,为夫这便同你度这江南百景,再无分离。”
Powered by kuma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