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夹在书中，若非宽度与常见的书签相差甚远，并不易引起注意。墨未干，洇晕出纸张的纹路，于杂乱无章中延伸，吞咽着空中的水汽。

    弗朗西斯的惯用留言方式。

    王耀问他何故，毕竟现代科技明显方便。他故作番深沉，大意是这就像文字从书中流淌而出，和书中内容一样穿越时空，将留言者的状态与思绪一齐展现，而且事不急。

    确实没有任何急事，但王耀最初也没有看他留言的习惯，铃声提醒毕竟比随处可见的纸张直接。他一直信弗朗西斯到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踩着晚钟扑回家的他把拎回来的白切鸡随手扔到桌上便陷入沙发闭目养神，让自己的大脑摆脱公司的时候正好等弗朗西斯从课业中抽身，谁知那卷曲角度颇具刻意的微黄纸张就在其不远处的书中无声吼叫。弗朗西斯拍醒正迷糊的他后，询问中充斥着“你不会没看见留言吧”的预见性绝望，又补充说几小时前他就备好了今夜的食材，准备今晚回家庆祝又一个周末的回归，谁知开门时不详之感与足以引起他肠胃抗议的气味便一同涌来。

    王耀抗议说你中午留的纸条怎么能在我不回家的情况下传达信息啊？弗朗西斯回道这明明是哥哥早晨走之前夹进去的，那可是你最喜欢的书啊，你真的没有注意吗？

    介于二位都是美食守护者，即从不会让食物冷落至下顿，而且合租的房中并不具备任何烘烤工具，所以两人从未有买保鲜膜的意识。弗朗西斯和王耀在让冰箱中所有东西都沾上调料味道和品尝过夜的冷冻食材之间毅然选择后者，拯救了一个冰箱，并且成功地让王耀留下了起床先翻留言的习惯。

    弗朗西斯每天早走赶课，王耀看着他就想起自己以前的大学生活，立下志来独自闯荡，谁知安排不当，差点交不起学费，好在他平日广交人缘，借钱不是难事，难的是将来如何还，何时还。打工场所他已挑好，可整日和这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会别扭，何况学校的宿舍系统也难以不贪图暴利，不如早日出去，找人合租比较划算。那几日王耀转遍了网站与房产商铺，可谁会在非换届时期寻找合租舍友？后来用王耀的话来说就是天不亡我，顺便还送了个礼。

    他遇着弗朗西斯，夏天雨夜，王耀正于房产商铺外和房主协商租金，电话通了多久王耀就看那个外国人撑着伞在雨里站了多久。雨声怒吼，王耀虽然带着伞，但还担心这一身衣物沾上雨水明天无法干透，便也暗叹对面那人的赏雨兴致。弗朗西斯撑伞的动作和商讨失败的通话一同结束，王耀狠狠摁下锁屏键，暗骂几句，抬眼便见弗朗西斯拿自己当路，任雨水冲刷。据他描述，凝聚在喉中的情绪瞬间化为甩伞而开的动作，急忙上前。

    “感冒更难受，你不如说说。”王耀捧着盛关东煮的杯子喝了口香精混合物，盯着不时按压毛巾让水分被充分吸收的弗朗西斯，后者另一只手中的塑料杯子断续着变形，发出“喀”声。弗朗西斯微笑着抿唇，虚盯着自己的倒影和窗外依稀可见的雨。

    沉默之际协商的电话又打来，王耀哀叹一声接起，一轮失败后见弗朗西斯转头看他，几秒钟后才试探性开口：“……你要找合租室友吗？”

    王耀顿住，随即猛地点头，在弗朗西斯的询问中疯狂翻找曾经拉黑的房主电话。

    搬入新家那一晚弗朗西斯就感叹真的有人会在经济困难时也随身带酒。他进门时王耀已微醺，或许一时没看清他身上的校服，拽着酒瓶走来，举到他面前祝贺。他接来抿了一口，端详面前这位比自己稍矮些的成年人。王耀喝酒稍有些上脸，眼中闪着面对新环境而来的兴奋，很有感染力。

    “谢谢。”弗朗西斯于王耀的兴奋中微笑。

    “谢啥，”后者拍了拍他的肩，“都是交了钱的，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的社交场所，平时怎么处现在就怎么处呗。”

    说着，王耀向沙发走：“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学习上你有什么问题可以问问我，我当年成绩还不错来着。”

    相处下来王耀发现这位金发美人是众多准高考生之一，暗叹为何要抛弃国外悠闲的教育于不顾。其余未问。高考过后二人逐渐熟络，随着气氛的松弛，彼此的小习惯便透露出来。

    弗朗西斯第一次在王耀面前说出“哥哥我”这种自称确实是顺口而出。二位当时正因食物的做法争论，一贯在这方面颇具自信的两位大厨正互相打趣，王耀恶意忽生，借话引子引得弗朗西斯闭眼接受夸奖，随即沾了奶油的五根手指便向他脸上抹去。

    弗朗西斯一句”所以期待着我的手艺吧“未完，脸颊嘴角先挂上鲜甜。他“喂”一声，下意识把散发后拢，又限于先入厨房所以在空间上不占优势，没有退路，却不甘被动躲闪，于是找准时机猛扑抓来样食材，定睛才意识到这是洋葱，但也没时间再换。一番闹腾，两人终是洗净脸，吸着鼻涕瘫倒在沙发上。

    “这样，要不以后咱俩轮着做？”弗朗西斯询问，“毕竟要是再来一次，哥哥我对食物的爱可经受不住这种摧残啊。”

    说完就见王耀一脸这孩子吃错药的表情。

    他后知后觉平日在大学里用得太顺口的自称就这么扑了王耀满怀，本想带一脸无辜，但见王耀的表情，感觉装得慌张会更有趣，于是别开脸尴尬地笑出了声。王耀听他这么笑着实觉得瘆人，于是跪立在沙发上将弗朗西斯的肩向后拽，后者仰头，视线相碰。

    弗朗西斯正好奇王耀的后续行动，就见王耀面带春风，落一声“哥哥”于他发际。

   王耀用后续弗朗西斯先是一顿后又笑着应答的表现打趣了他很久。弗朗西斯也认，二人就逐渐习惯了这个称呼，缺了还觉得奇怪。那日弗朗西斯问他是不是经常在屋内小酌，提及原因补充：”我打扫的时候见你屋里有几个空瓶。”

    其实弗朗西斯无非是觉得在这种冷热多变的城市，酒在室温中不易保存。王耀不理解，还以为自己这酒瓶子被发现让这位年轻人感到室友不健康，霎时一阵磕绊，小心翼翼保证事无下次。

    而这位大学生早在搬入的那日就猜出他的室友有喝闷酒的习惯。所谓“闷”，于耀来说无非是无人相伴，无法将他的爱自由地悬于高帆罢了。弗朗西斯如是评价，仰望远处飘飞的彩旗，收回视线便寻到王耀抱着咖啡浏览网页，却因解决弹窗问题无果而烦躁。他托着腮，看王耀因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落点而哀嚎着刻意抱怨，最后又爽朗一笑的行为变化。

    王耀眼中的兴奋似乎不会衰变，所以他就可以利用这些情绪将自己送往桅杆，让爱随风轻摇，印在帆布上。众人遥望，众人感受。

    弗朗西斯明白无人能独自升起高帆。

    惊雷乍起时，云终于撑不住水的重量，二人的居所早已亮起灯，于风雨中飘摇。王耀犹记弗朗西斯没有随身带伞的习惯，正准备去送，又想起应先翻翻他的留言，免得白跑一趟。

    耀，我最近一直关注天气预报，所以不用送伞。另外，介意饭后留一段时间吗？有些事想找你商量。

    字比平时要草，今天出门时他有些着急。王耀盘算小伙又要带回来什么趣事，“商量”一词反复咀嚼又有说不出的别扭。纠结无果，他叹口气反问自己为什么多想，伸伸懒腰便去霸占厨房。

    四年恍过，王耀已有积蓄，收入虽无法支持花天酒地，但也足以让他独自承担房租。介于他有弗朗西斯，余下的部分房租便充当了伙食费，平日做饭用的食材肉眼可见地丰富。两位也时常切磋厨艺，无论何人出手总会惹得满屋飘香，争论大多集中于摆盘，无非是王耀赢在菜肴色泽，弗朗西斯胜于灵巧装饰，从无胜负。但二人丝毫不厌倦如此争执，常常将战场搬入厨房，以灶台为基，纷乱刀光勺影。

    还有几天工资就能到账，也不知这回弗朗西斯去超市能挑回些什么。

    雨的气味将窗户渗透，给菜肴的温馨覆上一层清冷，王耀掐着点，估计按窗外雨势，室友路上耽误的时间正好够完成这道菜，又祈祷高压锅别出任何问题，调味时听见门锁的转动。弗朗西斯带一身水汽进门，被裹入夹协暖意的居家气氛，食物的色彩在他眼前跃动，阻隔了室外的墨色。他一边收拾一边感叹王耀的手艺，带着笑意去看王耀收工，端起汤碗上菜，调亮灯光。二人落座。

    王耀吃饭时其实还想着留言一事，无论如何都觉得怪异，稍缺兴致。弗朗西斯见他这般，将汤碗向王耀推去，调笑道如果需要护肤品，哥哥我可以给你推荐。

    王耀一愣，故作愤怒，回说我才工作两年，就算加班熬夜也不见头发掉得几根，怎么可能现在就需要保养。

    ”晚了就来不及了啊耀，我们难道不该拿充斥活力的自己面对生活吗？“

    他没为了辩论放弃吃饭，摆摆手示意等会儿再说，就把汤回推。洗碗时又隔着水声吐槽：”四年前见你的样还以为下一秒你就会重返自然，没想到现在竟说得出这话？“

    ”哈？哥哥我这种如此热爱生命与自由之人怎么可能轻易放弃选择权？“

    王耀笑了声，带着些刻意的情绪，转而又问：”你今天留那纸条，是想说啥？“

    弗朗西斯没应，拖延说等洗完碗后，面对王耀的眉目依旧舒展。后者偏头看他，无论几次端详，室友这样貌都能引起他重复的感叹。

    真好看啊……他嘟囔着，让心声越过自制力。水声被无限放大。

    弗朗西斯率先笑出声，说那可不是，就算耀你常说人不可貌相，但你也确实因此感受到我为你带来的赏心悦目之时了吧？

    哎呀……！王耀终于发觉自己吐出了怎样的名言警句，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支支吾吾，涨红了脸，见他装着擦眼泪，没停下的意思，带着泡沫的手啪一下拍上他右手手腕，本不重，弗朗西斯手里的盘子却一晃，险些回炉重造。

    王耀找着突破口，拿问他为什么拿不稳盘子当借口转移话题，弗朗西斯笑着摇头。

    两人陷入沙发，电视的声音近乎静默，三种颜色的光交杂出纷繁斑斓的信息，投射在二人身上。雨的敲击声再次传来，黑夜即刻冲围至光旁，止步不前，伺机而动。

    弗朗西斯不知如何开口，几个字便足以让他的声带僵直，他开始后悔没把内容直接写下。终止合租关系事并不大，何况他和王耀也能独自承担房租，无非就是再度步入黑暗，主动找寻其他光源，但他甘心吗?他心不甘，可他也希望王耀那种现如今稀少难见的爱突破人际关系的局限，飘散更远。弗朗西斯更愿意同众人一起遥望如朝阳般的情感，而不是做那只天狗。

    他迷惑，又迅速清醒，此般感觉他不陌生，这是爱，但又不同，却也是爱。

    如此情绪之下，当寒暖流交汇，展望的目光突遇残留火药的枪口；当沙漏翻转，内瓤颗颗下落冲击心脏，异向喷薄的情感速率失衡；在信念与信念无尽扩散收聚成点，欲望与欲望扭曲交织紧缩为网前，他如何抉择。

    弗朗西斯说了声“王耀”，看着他稍稍偏头，眼睛仍盯着电视，迸发色彩。

    收拾物品的星点声响震碎了二人的夜梦。

    弗朗西斯走得早，王耀比他平时离家的时间早半小时起床都未能送他，仅见一张纸条被平整地压在桌上，以全身为目，注视着王耀。

    一句"再见"驻留，字仍不如他平日所写的工整，犹如昨夜以告别为目的的拥抱，突如其来却着力偏碍。王耀心疑，纸条未必非要等到今早再写，墨水瓶重复出进行李箱费时不少，他不信弗朗西斯愿意做这等麻烦事。如他所言，感受美之事物、创造美之事物为人生重事，那为何最终要留下一纸颤抖，匆匆离去？

    你的手腕为何无力，你潦草写下的究竟是什么？

    空气挤入，却想从别处逃逸，断断续续，将纸条扯碎，输往全身，那些被他藏于纸后的话语逐渐浮现，于王耀脑中恍惚。

    止住鼻部的酸楚，无言放下纸条，倒入沙发。天花板依旧，客厅依旧，只要不深入观察，这间公寓毫无变化，但曾蜗居于此的人怎会找不出缺少了哪些联系，将空去的胸膛甩向居所，自我欺骗称其为家？王耀于沙发上自我反省，为何未早些发现，仅将异常当作文化差异。初见时王耀就觉得弗朗西斯确实是那孤鸿掠影，他伸手去抓，谁想那灵魂出了什么状况，竟被他攥入手心，于是王耀便拽那人回家，随他自由生长。王耀从未想摘取回报之果，他愿意给予他的爱，就如单独舀出碗番茄牛腩，看对方品味尽兴，又怎会想过情感分配一事，谁知那果实留在桌上，酸涩无比。现如今此般想法被提起，若他仍能追上弗朗西斯离开时拖沓在身后的生活，他会与他一同前行，倾诉矛盾的不矛盾之处。

    他抱着沿途拾起的东西，对弗朗西斯说，弗朗，你东西怎么落后面了，不过没事儿，我帮你拿着。诶，对了，你要去哪儿？

    忽的手机铃声猛起，他心一顿赶忙看去，发觉是工资到账的提醒。

    ……

    日子还是要过的。王耀揉了揉眼，起身上班，将纸条夹入扉页前后，送其成为记录二人生活的物证，又心生冲动，想解开锁屏敲打一番，却不知留些什么，发送键灰暗。文字被他烙在心上，他看见那些留言涌出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