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喜欢偷偷地注视着他，然后想象。在他偶然垂下服帖而好看的眉眼时，想象着他继而露出清浅微笑的模样，还有那阵低不可闻的温柔笑声，笑声末尾捎带着一句“我也好喜欢你”。想象他毛茸茸的兽耳在已开始裹挟凉意的夏末晚风中轻轻抖动，毫不设防的模样。如果伸出手摩挲耳廓内细腻敏感的皮肤，也许会换来他带着嗔怪与羞涩的眼神。
随即暂且不提其他如何，我自己会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傻乎乎地发出呵呵呵呵的不明声响，一边等待着。等待着他不解的目光与搁下钢笔的修长手指在我脑门上弹开的一记爆栗，等待着随后紧跟的那句语调无奈似乎拿我毫无办法的“给我专心写作业”。
这样就够了，于是我又深埋下头颅把自己禁锢在用手肘围成的圈里，刷刷刷动着笔佯作乖巧状，同时避开他那对摄人心魄的眸。绝对不能开合那对形状姣好的唇瓣继续讲那些稀松平常的大道理了啊，会忍不住的。像心中千万次想做的那样，胸间鼓动着不顾一切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吻到难以平复呼吸的冲动，即使背德也义无反顾。
他是我的哥哥。我最亲爱的哥哥，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喜欢”的哥哥。

我没有继承父母沉稳温和的性格。暴躁而冲动，无法沉淀下脑内的思绪，情绪总是满满地堆积在面容上。但我所喜欢着的哥哥却平和如河流。甘泉流动，无声息地浸润我心中最冥顽不化的那块部分，待我意识到时，怀中已荡漾起了一片柔软的星湖。
若是要依据我在语文课打盹的间隙所偶然觅得的那些贫乏的形容词，形容他的美好显得捉襟见肘。可正是面对着美好得令我不知所措的至亲兄长，不知是从哪一个既定时间段而起，本应属于正常手足间的感情逐渐变质。我的依恋与他相隔着无数春秋冬夏与绵延的公里数，但即使如此，仍然有什么甜蜜而痛苦的悸动如背光处肆意蔓延的藤蔓般疯长，隐蔽地绕开一切为人所知的向阳处，于暗中紧紧扼住我的咽喉。
几近窒息。


那年他高三，我高一。
记得某次晚上我回家时天已黑了大半。从书包间捞出最古旧的一串钥匙借着楼道间的微光摸索着开锁，还没进门就能嗅出空气间弥漫着红烧肉的油香。父母常年在外，哥哥为了控制我的饮食健康是很少做这种油脂丰富的菜肴的。无肉不欢的我自然兴奋起来，斜侧过身将书包扔进沙发噔噔一阵小跑，紧挨着哥哥坐下还不忘亲昵地挽住他摆置碗筷的手感叹着“哥哥果然最好了”。虽然我不愿承认，但撒娇一招于他而言的确很适用，没准在他的认知中我还是那团没长大的小狼崽。
但今日他却少见地报以缄默，只是无声地夹满被油浸得发亮的瘦肉堆在我的饭碗上。我迷惑地注视着他，那幅侧容轮廓被黄晕的灯光渲染得朦胧而柔和——还有不安与犹豫，那骗不过我的眼睛。
“……玄策，哥哥无论如何都想考的大学离这里很远，可能以后陪玄策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玄策会难受吗？会原谅哥哥吗？”
那句话太过突兀以至于使我惊愕。我的目光从来没有越过哥哥书桌上高高叠起群蚁排衙般列起的复习资料，对于未来这样缥缈的字眼极少想起。总之哥哥是什么也无法从我身边夺去的，我的思维定式天真而理所当然。不过现在的的确确已经接近六月中旬，即使是有凉爽漆黑的晚风吹来我似乎也能感受到灼热的气浪紧贴着肌肤翻滚而上，我意识到也许我无望的依恋即将迎来终焉。
他会抛弃我的。
他要抛弃我了。

我没有太多与父母相处的浓墨重彩的回忆。自小便是哥哥牵住我带着小小肉窝的手，踏过夜晚雨后的水坑打碎一地月光，温柔地用拇指拭净我脸庞沾染上的尘埃与狼尾间捎挂上的泥泞。稍微长大了些，抽抽噎噎地控诉着自己受学校里的同学欺负，生性随和身形纤弱的他甚至会挽起衣袖坚毅地问是哪个小混蛋敢这么欺负我弟弟。哥哥打架的水平是因我而提高的。初几次回家时白皙的面容上全是乌青与刮擦，愧疚得我直接扑进了他怀中一遍啪嗒啪嗒掉泪一遍恳求着哥哥别再去了。可逐渐，当时仍然不知原因的，那些飞扬跋扈的家伙们开始一个个对我退避三舍。现在想起，他不知为我承担了多少伤痛。
没关系的，兄弟就是要一直互相依偎。至今还记得他摇着头对我说的话，旋即便揩净怀中的我眼角残余的泪珠。
我刚升初三时趁着暑假还能随心所欲一阵学了三脚猫阵势的素描。在初夏的阳光中，小区门前的榕树叶缝间会漏下一串串斑驳的碎汞。他常常端着双膝坐在大树脚边的石长凳上，课本放在腿上读些什么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把我听得云里雾里。我偶尔会抛下足球与红白游戏机，耐下性子捧本漫画书与他紧挨坐着，嘴边叼着哥哥买给我的老冰棍探头探脑去看他正读着的课文。
这是在讲什么故事？我问他，他只是笑。可不是什么好故事哪，讲的是负心汉抛弃恋人的事情呢，他如此回答着。这可不行，哥哥以后不能学负心汉把玄策抛弃掉！可以拉钩吗？快跟玄策拉钩！想和哥哥永远在一起——这样掺杂着私心故作天真的话总是被哥哥揉着脑袋驳回，什么啊我们可是兄弟诶性质完全不一样啊！

那不过仅仅是相隔万里。又不是史前文明社会，电话通讯网络邮件目不暇接，如果这份情感真的能够心心相印距离又能成什么问题——当时我这么安慰着自己。
但是知道，我全都知道。我死皮赖脸混进了哥哥的社交圈，他的理想，他的彷徨，他……他所喜欢着的那个女孩，我全都知道。他选择那所大学的原因，不过只是想和她牵一次手吧。就像我从小到大说了那么多次的喜欢他，想要的也只是他眼中我的形象哪怕有一瞬能与恋人重合罢了。
胸间还是诚实地传来一阵有如凌迟般的痛苦。
因为我从始至终就知道那不过是我永不清醒的一厢情愿。

他离开我的那天夜晚繁星点点， 不多但明亮夺目。
我在市区外的郊野目送着偶然划过天空的一道弧线，那是夜航的飞机。然后便想起在飞机场时他如从前一般慵懒服帖的眉眼间有微光闪动，低低的絮语被四周嘈杂的噪音淹没。然后便想起了我与他相拥，温暖而瘦削的躯体距离我的心脏几乎没有距离，我生怕肋骨往内三寸如雷般的律动会被他悉数察觉。可即使如此也无法控制的，我将他越拥越紧，越拥越紧，直到我察觉了面庞滑落下的泪痕。而他就像那个有昏黄灯光的夜晚一般缄默不言。
面对着漆黑的苍穹，我突然迈开了步伐狂奔，一边泪流满面。

我爱你，那三个字就哽咽在嘴边，却无法成形。

我自然是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可笑夸张的单向妄想，可那份该死的温柔早已深入我的骨髓，与那份无奈的血缘缠绕生长，最终连他的一呼一吸都成为我己身的一部分。
于是我想起了那个偏执到疯狂的夜晚，那时的郊外繁星仍然如旧般疏朗。我像是要抛离一切似的，在星光温柔到歇斯底里的注视下奔跑着路过所有我不曾加以注视而习以为常的荒芜万物，那些我被遗弃、被重塑、被拼组、被扭曲的所有将我刺痛的回忆。
脑海间盘根错节兜兜转转，最后全都是百里守约。

我哭喊着说，百里守约，骗子，你要回来，你要回来。
最后的告白哽在喉间无法吞咽，我面对着墨色的苍穹倒向大地，拥抱早已拥抱了十几年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