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杯苏打水。”客人说。
“真不巧，今天连苏打水都没有了。”张佳乐说，“还有啤酒，来一杯？”
“我赶路呢，开车不喝酒。”客人摇头。
“六点了，别赶了。方圆百里就这一个镇子，外头没法过夜，明早再走。”
“行吧，来杯啤酒。”
张佳乐回厨房忙活了一阵，把酒端给坐在吧台的客人，一边擦杯子一边闲聊，这是他长年累月无聊生活中解闷的办法之一。
“去金矿的？”
“没错。”
“你叫什么名字啊？从东边来？”他继续忙手里的活。
“我叫孙哲平。你怎么知道我从东边来？”
张佳乐指了指脸上，“西边来的都灰头土脸的。再说这地方哪有人穿这么时髦的款式啊？”
孙哲平低头看了看自己，心里嘀咕，自己这好像也不是很花里胡哨啊？
“这有能住的地方吗？”孙哲平问。
“楼上。”
“不是黑店吧？”孙哲平笑着问。
“你乐哥我像是会宰客的人吗？”张佳乐放下了手里的杯子，正想反驳几句，想到自己的形象，似乎的确很像个跟在大哥后面收保护费的街溜子：头发留到及肩，在脑后束成一束，镜片刮花了的墨镜卡在头上，衬衫洗出了毛糙的边，裤脚沾满了尘土，围裙勉强盖住别在腰间的手枪。
“你要住店就跟我过来。”张佳乐领着孙哲平上了楼，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间门。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柜子一盏灯，打扫得倒是干净，墙上贴了浅蓝色的壁纸。
“老房子了，隔音不大好。”张佳乐在门口介绍。
“就这吧。”孙哲平已经先一步进去开了窗。夕阳下的西部荒野显出橙红的色泽，比白日更添几分雄奇。
吃过饭他就早早躺下，明天要早起赶路，顺利的话两天后就能到西海岸，然后他就能坐上船远渡重洋，要不是机场被盯死他也不至于选择这样的方式。
只可惜他没能如愿，这房子的隔音的确不好，楼下实在是过于聒噪，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决定下楼看看。
楼下一个黄毛小子穿着工装背带裤，正在吧台和张佳乐说话。
张佳乐看到他从楼上下来，赶紧比了个嘘的姿势压低声音说：“黄少你声音小点，把客人吵醒了！”
被叫做黄少的人显然不在乎客人的心情，“拜托啊老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吵不吵，明天说不定人家就打到你家门口了，你就不着急吗？还不赶紧收拾东西跑路啊我都准备好了！”
孙哲平倚在楼梯上，问：“打什么？”
张佳乐连忙解释，“没什么没什么，我俩聊天呢，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哈。”
孙哲平走到黄少天身边，顺势把手搭在他肩上，对张佳乐说：“他说的是真的，快点收拾吧。”
这回换黄少天发问了，“你是谁啊，怎么这么自信的样子，难道你很懂嘛？”
“我确实很懂这个。”
“行了，黄少你怎么还不回家？让家里知道了明天又要被训了吧？”
“这才几点……”话没说完就听到外面有枪声，三个人一齐冲到门口。
张佳乐有些急了，想出去看看，孙哲平一个人走了出去，把二人挡在身后，过了几分钟外面没了动静才回来。
“没啥大事。”他顺手关了门，然后上楼。
一夜无事，但他睡得不安稳。枪声是不再有了，偶尔能听到些争吵打斗的声音。
第二天孙哲平起了个大早，下楼看到张佳乐已经在厨房里忙活着做三明治，就凑到吧台问昨天晚上怎么回事。张佳乐头都没回，说：“哦，昨天有群淘金客因为钱分不均打起来了，好像死了两个人，剩下的已经跑了。”语气就像在说今天天气有点热那么稀松平常。
他从厨房里端了盘子出来，给客人上了菜，问还靠在吧台的孙哲平要不要吃早饭，孙哲平指了指那边桌子，“要和他一样的。”
“那得先给钱。”张佳乐笑着伸手，拿到钱塞进围裙口袋才转身进了厨房，还哼起了跑调的小曲。
孙哲平等待的时候四处张望。这店已经有些年头了，装修简陋，木头桌椅吱呀作响，除了提供住宿大概还是镇子上人聊天聚会的地方，人与店里的陈设一样被尘土笼罩，也难怪自己一眼就被认出来是外来客。
不过今天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早饭没吃完就进来一群人，看打扮大概是警察。店里其他人看到警察一哄而散。
张佳乐连忙招呼他们，对带头的说：“好久不见啊小周……啊不周队长，你们看完现场了吗？”周泽楷点了点头，“要不要吃早饭啊？”他继续问。周泽楷迟疑了一下，说：“不吃。”回过头和后面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江波涛马上站出来走到张佳乐身边，给他戴上了手铐。
“不好意思张先生，您已经被逮捕了。”江波涛的表情还是很和善，说出来的话却不怎么友好。
“唉我说你们干什么啊！这事和我没关系！”张佳乐还在挣扎，虽然已经被控制住了。
“不是他干的，我作证。”孙哲平放下早餐站起来。
“那你也和我们走一趟吧，谁知道你们俩是不是一伙的！”有个高个子的年轻警员抓住了他，也给他戴上了手铐。
于是二人最终稀里糊涂地被关了起来，在牢房里面面相觑。
张佳乐显然在赌气，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一直没有说话。最后是孙哲平先开了口：“他们平时就这样随便抓人吗？”
“差不多吧，不过大部分时候没这么离谱。你也知道这种地方是无法无天的。”
“能想办法出去吗？挖地道爬通风口之类的？”
“我看还是等黄少天来看我们靠谱一点，他知道了肯定想办法来。”
“你是说昨天晚上那个人？”
“是的。哎呦我的枪也给收了。”
“等着吧，拿着枪你也不好用。”
呆了一会儿张佳乐看起来放松了点，盘腿坐在地上，不再缩成一团，还主动搭话：“你真是来淘金的？看着不像。”
“我实话和你说，不会吓到你吧？”
“我有那么胆小吗？”
孙哲平凑近了些，小声说：“我不是来淘金，我是来逃命。”
气氛又诡异地沉默了起来，张佳乐只觉得有些害怕，这个家伙或许真的是个亡命之徒，昨天的事情或许真的和他有关，警察抓人或许并不是只看心情。如果以上推断都是正确的，那么自己就是和潜在杀人犯关在一起，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地下很难分辨时间，大约已经是凌晨，几名警员带了他们出去，其中一个是上午拷走孙哲平的那个，张佳乐看他面生，可能是新来的，于是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孙翔。”警员语气不大痛快。
哦，的确是新来的，有点莽撞的毛头小子，张佳乐想。
条件简陋，没有正儿八经的审讯室，只是在空房间里摆了桌椅。
“名字。”难得周泽楷先问了。
“孙哲平。”“额，张佳乐。”
“那我们就直接说吧。讲一下昨天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两点你们在干什么。”这是江波涛在问。
“我在打扫卫生，好像是在和黄少天聊天，然后外面枪响了，我过了一会儿就睡了。”
“我和他们一块聊天，外面枪响了我出去看了一下，他们没出去。”
问了些当天的情况后，周泽楷突然拿出一张纸放到两人面前。
张佳乐仔细一看是通缉令，上面的人正是孙哲平，他惊愕，脱口而出：“卧槽你还真是啊！”身子一侧连带着凳子差点翻倒。
当事人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反倒是盯着周泽楷，“没想到他们真的搞了个通缉令出来，看来我跑不掉了。”
张佳乐更头痛了，自己到底什么运气摊上这么个主，比起惊讶他更担心自己的处境，因为通缉令上的罪名不只是危害安全泄露机密一类，还有故意杀人。不知道这人心理素质得多强才能一点都不紧张，换做自己已经要吓死了。
周泽楷把通缉令往前推了推，脸色阴沉，“怎么回事？”
孙哲平也严肃起来：“闯进情报局干掉警卫拿走绝密资料并销毁，结束以后去司令家里给了他一枪。”
周泽楷没说话，旁边江波涛记在纸上，眼神充满怀疑，“还能详细点吗？”
“过程没什么好说的，我干的可不是这上面写的泄露机密，我不销毁那份资料第二天就会被送到特工手里，那才叫泄露机密。”
“为什么刺杀司令？”
“他就是内鬼。”
孙翔气得拍桌：“你别胡说了！他怎么可能是！”旁边人见他有些激动，马上示意，他这才安静了点。
张佳乐一直不敢说话，见此时气氛诡异小声问：“我说，抓我也是因为这个吗？”
“不是。”众警官异口同声。江波涛翻了翻自己的本子，“案发现场就在你家后院，我们在现场看到了疑似是你的脚印，死者中的子弹和你那把枪的一模一样，证人说死者进过你家店，暂时还不能确认你无罪。”张佳乐又缩了回去。
周泽楷有些头痛，揉了揉太阳穴，这时孙哲平问：“周上校，你是因为在船上过的不如意所以才来这个破地方了吗？”
周泽楷坐端正了，说：“累了，这里清净。”
这回江波涛和张佳乐异口同声：“你们认识？”
“嗯。”两人一起回答。
心中暗暗感慨缘分奇妙世界真小一番后两人又被送了回去，等取证完成自己也许会被放出来，但是两天后就会处决孙哲平。张佳乐虽然不觉得这个陌生人是什么好鸟，但是看在他为自己说话的面子上还是挺可惜他的。
两人又并排蹲在牢房地上，张佳乐用手肘碰了碰旁边的人，“你要不要立个遗嘱啊？”
孙哲平苦笑：“这又没有纸笔，怎么立呢？”
张佳乐想了想的确是这样，又问：“你和周泽楷怎么认识的？”
“以前在军校的同学，在一条船上呆过，好久没见了。”
“这么说你是军人咯？”
“退役好久了。”
张佳乐抬起头开始自说自话：“小周过来也有好几年了，人不错就是话少，我这枪法还是他教的。”
孙哲平一听这个立刻坐起身，转过来凑近了些问：“你会打枪？”
“会的啊”，张佳乐朝他的头比了个打枪的手势，“可以二百米外精准打爆你的头。”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但愿你不是吹牛。能不能叫你那个黄毛朋友弄点工具过来？咱们想办法出去。”
“没搞错吧你要越狱？”
“不跑，就只有等死了。”孙哲平已经研究起了牢房的通风口。
黄少天不负众望，终于溜了进来，头上还顶着木屑，鬼鬼祟祟地从沾满灰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锤子，“我进来可是费了大力气，跟看守说了好话还花了钱才把这个送进来的，你可得拿好了别被收走。”
张佳乐接过，“谢谢黄少！”
黄少天看起来有些难过，摸了摸鼻子说：“你就一点都不悲伤吗？没准这就是咱们见的最后一面了，你也不跟我拥抱一下或者说点什么感人的话。”
张佳乐打趣：“别乌鸦嘴了，怎么就见不着了。”
那边黄少天眼眶都有点红了，搞得真像诀别似的。孙哲平凑过来说：“小兄弟，能想办法弄把枪过来吗？”
黄少天说他尽力，又问了一大堆张佳乐那把枪放在什么地方怎么偷出来，还问这两天在牢里什么情况，一直问到看守来赶人。
张佳乐读过小说里主角挖地道越狱的情节，但是那得好几年，自己说不定明天就给推出去斩了，也不知道那锤子有什么用。
两人敲敲打打，最终确认没法短时间内挖地道出去，又和原来一样蹲在地上。
张佳乐又问：“你真的没什么要安顿的？”
孙哲平想了想，“你出去以后我的车归你，车里面东西也是。”
“行，成交。”张佳乐记得他的车，看起来值不少钱。
大约到了第二天，看守又押了他们出去，五花大绑又蒙了眼，大概是拉上了车走了很久，听身边的谈话现在大概是傍晚，还没到行刑的地方，要走一段。
孙哲平悄悄贴在张佳乐耳边说：“我知道这绳子怎么解，一会儿你跟着我。”
“你要逃跑？”张佳乐虽然惊讶，但也压低了声音，风声的引擎的轰鸣声下只有紧贴着耳朵才能听得到。
“你先跑，我有办法。”说着手鼓捣起来，好像在解自己的绳子。
车停了，两人被拽下了车，张佳乐感觉自己的眼罩松了，使劲晃头果然掉了下来，但看他的警官只是叫他别乱动并踢他一脚，并没有再戴上眼罩。
于是他认出这是离镇子三十公里的一处高地，历来处决犯人的地方。太阳逐渐西沉，天空被染成血一般的红色，和土壤里混杂的鲜血遥相呼应。周泽楷正在检查手里的枪，江波涛还是拿着那个本子，有几个无事的居民在围观。
警官推着人往前走，突然张佳乐身后有了动静，一回头就看到孙哲平已经解开眼罩给了警官面门一拳，紧接着又是一腿，几下就把押他的警官打倒在地，又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正要转身的押着张佳乐的警官，大喊一声“跑！”
张佳乐没敢回头，使出全身力气往反方向跑，可是手被绑着很难保持平衡，没跑出几步就被石头绊倒，他挣扎着起身，看到孙哲平撂倒警官就冲过来给他解围，三下五除二他就已恢复自由。
此时远处的几人都已过来，孙哲平悄悄说：“你捡了枪就照着人打。”话毕就和人缠斗在一起。
张佳乐没学过什么拳脚功夫，只能躲，已经被招呼了好几下，眼看就要被制服，看到孙翔手里的枪被孙哲平踢到自己手边，连滚带爬抢了回来。
“你捡了枪就照人打。”他常打猎，打人还是第一次，拿枪的手在颤抖，但已别无选择。他闭上眼睛，扣下扳机，子弹呼啸而出的风声和人的惨叫声一齐传来。
人群乱作一团，他睁开眼睛，躲避着警官们，见缝插针给了停在一边的破车几枪，精准打中了轮胎，这样车就不能动了。
说来奇怪，那天他的手出奇地稳，枪枪命中，仿佛内心的恐惧不存在。他已经忘记了后来的情形，只知道自己向着太阳一路奔跑，知道跑到高地的一块岩石后，确认没人追来才停下。
等了不久岩石后传来脚步声，张佳乐正要开枪发现没有子弹了，紧张到了极点，一看来人是孙哲平，突然放心了，泄了气一般靠着岩石瘫下来。
“你跑得可真快。”孙哲平抬手抹脸上的血迹。
“是啊，我没想到我能跑这么快。人都解决了吗？”
孙哲平摇摇头。“打倒了几个，剩下的没来追。”
“怎么不追？”
“他们逮不住我，我可是超级危险的通缉犯啊！”
夕阳已邻近地平线，有些晃眼，天地一片橙红的色泽，西部荒野似乎没有尽头，怪石山丘投射下灰暗的阴影，唯独那片山坡下开满了花，两人看着对方满身血与尘土的狼狈样子相视一笑。
“这花不错。”
“可惜不能细赏了。”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月光下的荒原更显嶙峋古怪，少了夕阳下的雄奇，多了几分阴森可怖。
张佳乐带路，孙哲平走在后头，脚步慢了些。张佳乐回头问：“怎么不走了？你怕了吗？”
“有点。”
“你可真够胆小。死石头有什么好怕的？”
“我怕你。第一次开枪杀人连手都不带抖，精准爆头。我第一次干完这事回去吐了好久。”
“你这么一说我真的有点想吐。”张佳乐捂住了肚子，像是真的要吐，二人停了下来。
孙哲平说：“对不起，这事本来不该牵连到你，你恐怕要和我一起逃命了。”
张佳乐摆摆手，“你救我一命，这事扯平了。”
不敢耽搁，两人继续赶路，天蒙蒙亮时回到了张佳乐家的店，没想到黄少天蹲在门口，见到两人直接跳了起来，“卧槽，你们怎么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有脚和影子不是幽灵，让我捏捏你脸看看是不是鬼。”说着往张佳乐脸上拧了一把。
“是真的！”说着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把枪，“这是我趁人不备从警察局偷出来的，我厉害吧？还不快感谢我？”
张佳乐接过来一看正是自己那把，用手轻轻摩挲，“谢了。黄少，你别跟你爸当木匠了，改行当盗贼绝对能赚不少。”
黄少天不爽：“瞎说什么呢，我可是名门正派，哪会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你可别把我往歪路上带。”他看到那边孙哲平已经在启动汽车，问：“你要走？”
张佳乐也回头看，沉默了片刻，“嗯。我也是逃犯了。”
黄少天鼻子有些酸：“那天你说我乌鸦嘴，这还成真了，那天是倒数第二面，今天是最后一面，以后再不乱说了。”
张佳乐有些不舍，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说：“没事，我说不定还回来呢。以后给你写信。”说着跳上了车。
“嗯，一言为定。”黄少天罕见的没再说什么。
“再见。”
“再见。”
汽车开出了镇子，张佳乐坐在副驾驶，问孙哲平：“我们去哪？”
孙哲平踩了一脚油门，转过头来说：“亡命天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