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9877100
作者 : 我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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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多元
原型 金光布袋戏 霁云,士心,飞渊
标签 金光布袋戏
文集 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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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9-17 01:25
“哎,你说,”霁云晃了晃手臂,让它们的影子像水鳗那样抖动了一会儿,忽然起身扒在床栏杆上,把头伸出去看下铺的士心,“照这样下去,明天会不会也上不了课了?”
士心正在打呵欠,给他吓得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怎么可能,白天上课是不用开灯的,顶多用不了多媒体,课还是照上。”他有些困,眼眶里盈满了泪,过一阵才反应过来,“你们文艺部怎么都这样,今天飞渊学姐体育课来找我,也是这么问的。”
霁云猛地躺回去,眉头皱起来了。士心长得小又懂礼貌,向来很讨学姐们喜欢:“她找你干嘛?”
“找我讨上次借我的旧公式书,蓝色封皮,很旧的那本,你见过的呀,你还问我那是不是辅士传给我的,”士心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好笑,他也会笑话人吗?“飞渊学姐还说,是莫离骚讲的,明天还停电,他就不上课了,要上也请同学们自由读书,伴他入眠……这就是你们文艺部的老师……他还教高三呢!”
他就是笑话人!霁云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又胆战心惊地摸平顺了,不然明早起来要炸毛:“老师多好啊!关照睡眠!和你们数学组那个丹阳老师是比不了……”
“丹阳老师只是嘴巴凶,非要说数学组的话,泰玥老师才是真的恨学生……”
“那不是你小姑吗,”霁云笑起来,又趴到栏杆上去了,眼睛亮晶晶的,没有一点要困的意思,“做你小姑,也恨你吗?”
“我认为,小姑是平等地恨每个考不了满分的学生,也就是全部学生。”士心绝望地说,“还有,你想聊天就下来吧,不要一惊一乍的。栏杆上已经掉一颗螺丝了,简直是以身试法。”
霁云欣然跳下来了。他一直想长得再高一点,为此他勤加锻炼、多打篮球、不好好走楼梯,并反复在跨过门框时做出投篮的动作,个子没有再长多少,四肢却协调又灵活。他爹霁寒霄对此嗤之以鼻:“都跟我一样高了,你还能多高?有这个功夫不多做两道题,净做蠢事!”他爹的老领导、飞渊学姐的老爹敖鹰在一旁帮腔:“男孩子就是好动,正常嘛。不过霁云,二十三窜一窜,也不急在这一时。”霁寒霄又喝了一口酒:“哼,得了吧,还窜一窜……你还站在那里干嘛?滚进去做作业!做完了早点睡觉!”
那时候他还在公立中学走读,每天晚上回家睡自己的床,和霁寒霄隔着薄薄的墙板,晚上膝盖疼得睡不着,听见他爹在客厅沙发上传来如雷的鼾声。霁云一直想让父亲哪怕多买一张折叠床放在客厅里,每次霁寒霄都粗鲁地拒绝了。想长高是蠢事吗?熟悉之后他这样问士心,士心衔着面条艰难地摇摇头,迅速地吃掉了,才抬起头得体地答他:没有啊,我也想长得高一点,但是你已经比我高这么多了,还要长吗?
一米九才好!霁云挥舞着筷子兴致勃勃地说,只高半头,你比我小一岁……快两岁了吧!比我低一点是正常的,不要气馁!
士心很想问,那你一年前到现在又长了多少个子呢?
他自觉地又塞了一口面。
不止霁云,全校所有人大概都比士心大一点。士心跳过两级。霁云家没有女人,父子俩相依为命;士心家更惨一些,只有他小姑一个女人,却是个疯子。“疯子”不是士心的念头,是一中所有被泰玥皇锦教过的学生一致评价。在所有学生里,只有士心最为痛苦、又是最为真切地心疼他的小姑,因为小姑虽然严厉又刁钻,却是真的把他当成亲生儿子那样寄予厚望,她在夜里那样急躁地怒吼,看他的数学作业,用力地拍桌子,把练习册扔下来让他一个人重做,并且不准同样是老师的弟弟进门辅导。她生气的时候语气那么绝望,好像士心是她水面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稻草不会和其他稻草谈论水下淹没的人,他们只会随波逐流,偶尔碰在一起的时候,就交错着在漩涡里转一个圈。霁云挤过来,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和士心躺并排,两个人都尴尬而快乐地傻笑了一会儿。他们都是独生子,没有住集体宿舍的体验,因此一切亲密都是新奇。一间寝室住四个人,他们寝室在走廊尽头,只有三个人,分散在三个班里,显然都是被同班人分剩下的。对面床的男生叫戚寒雨,沉默寡言,成绩最好,开学不久家里好像就出了什么事,一直请假走读。因此这间房里只剩他们两个。戚寒雨最用功,床头向来摆着充电式的台灯,台灯被他的室友征用,挂在梯子上,垂下来映亮了整张床。霁云动了动后背,惊喜地出了口气:“士心,你的床好软啊!”
士心说:“是吗?底下垫了毡垫,几公分,原来也会更软啊。你也买一张好了。”
霁云想起客厅里一直没有支起来的折叠床,叹了口气:“唉,还是算了。”他听见士心打了个呵欠,但这个夜晚停电停水,住在楼房里的人短暂地回归原始生活。作为原始人,有充分的理由不写作业、不想考试、不谈论学习。令人激动。其实每个人脱掉衣服走在自己的房间里时,都应该能感受到那股激动。总之,霁云很不愿意让士心睡着。所以他说:“哎……啊,飞渊学姐找你,就没说点别的?”
霁云,他严肃地在心里问自己,你就那么想知道他们聊什么了吗?
士心真的有点困了,他闭着眼用力地抱了一下揉成一团的毯子:“学姐说,好久没见你了,问我你怎么样。”
“我们又没有一起上体育课,高三在那一栋楼上呢,哪有那么好见到,是她太忙了。”
“嗯,下次我原话这样告诉学姐。”
“什么啊!是她问得很奇怪!什么叫我怎么样?”
“她问我,”士心困惑地睁开眼睛,“你有没有谈恋爱。”
霁云和飞渊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是那个院子里公认的青梅竹马,“那个院子”指的是肉联厂的家属院,院子里像他们这么大的小孩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小的时候,肉联厂是极为不错的工作单位,能分房、能吃食堂、能发粮补、不缺肉。飞渊的父亲敖鹰和霁云的父亲霁寒霄是从小长大的朋友。可想而知,他们那时候都觉得飞渊和霁云能定下一桩娃娃亲,将这两个家庭长长久久地绑定纠缠下去。
霁寒霄不像敖鹰,有一张大学学历。他是技校毕业,毕业后先在机床厂车了两年钢板,才被敖鹰介绍来肉联厂。敖鹰当上最年轻的副厂长的那一年,霁寒霄做了肉联厂的会计科副主任。敖鹰满心以为,这之后自己平步青云,等做了厂长,最老的副厂长也该退休了,就把霁寒霄提上来做副厂长。第二年的一个夏天的早晨,他们正在开会,几个警察突然来到会议室,客客气气地说接到群众举报,你单位有不法分子贪污公款,请配合我们调查。敖鹰年轻,猛地站起来说警察同志,贪污公款的帽子可不能乱扣啊。为首的警察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同志你放心吧,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几位有想起什么,能配合我们工作的吗?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警察的笑容变成了冷笑,说既然这样,以下几位跟我们走一趟吧。他念了两个名字,两个副厂长低着头站起来,敖鹰目瞪口呆地在旁边看着这些人民的叛徒,其中一个副厂长突然抬起头:警察同志,我都交代,我揭发,我也举报,能减刑吗?我还有老婆孩子要顾。警察一边来将他们的手拷在背后,一边说,争取吧,坦白从宽,好好改造。具体的我们也保证不了,我也不是法官啊。
这一年,肉联厂一共被抓走七个人,分布如下:管理层有两个副厂长,人事科有一个科长,采购部有一个科长一个副科长,质检部有一个科长,会计科有一个副科长。那个会计科的副科长正是霁寒霄。霁寒霄让敖鹰帮忙照顾霁云,不要让霁云来探监,钱都在存折和衣柜的皮包里。敖鹰用力地敲打霁寒霄面前的防弹玻璃,好像能透过玻璃,直接打在霁寒霄被剃青的脑袋上。他大声说:“你不是贪污吗!你的钱呢!五万块,你贪到哪里去了!”然后就有两个狱警将他拖走了。他们说:“同志,请你冷静!这里不是撒野的地方!不然连你也一起关进去!”敖鹰蹲在地上,抹了一把脸,说,不好意思,我知道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因为钱少,霁寒霄的罪名最轻,却是最后一个从监狱里出来的。霁云听话,从没去探望过父亲,但听敖鹰讲过这个故事,他总觉得,也许是因为别人都有老婆孩子,而霁寒霄只有孩子,减刑时的筹码自然更弱。飞渊老成地叹一口气,在他身边抓住他的手。他们那时候已经十几岁了,肉联厂的收益渐渐在走下坡路,他们也有了男女授受不亲的概念。但飞渊抓住他的手,很有自信地说:“没关系,姐姐保护你。”
他从那时起觉得,他同飞渊是生死与共的关系。对他而言这意味着:不管飞渊怎么样,他都会为她出生入死。这出生入死投射到现实,他初二的时候,就敢于为了她和高三男生打架,因为那男生和她谈恋爱,却扮酷不回她的短信。这场架打完,他被霁寒霄一顿暴揍,又是飞渊领着敖鹰来救场,将他从擀面杖和拖鞋底下拖出来。士心说飞渊问他有没有谈恋爱,他眼前马上出现这位战友嬉皮笑脸的神情,他恼怒地捶了一下床板,吓得士心一个激灵,他马上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太激动了。她怎么这样!”
士心还没见过他这么激动,有点好笑:“就是问问,你激动什么?”
“她又不是不知道!”霁云一把捂住眼睛,咬了一口舌头,“算了,我早该知道,算了!”
“知道什么,啊——你喜欢她吗?”
“啊——你喜欢他吗?”
“停,停停,姑奶奶,你小点声!”霁云紧张地扇着手掌,好像那能把飞渊面前的空气扇得更稀薄一点,毕竟真空中是不能传声的。还挺科学。飞渊咬着可乐吸管好笑地想。然后她叹了口气:“你知道吗,中文口头交流是没法直接听出这个‘他’字的男女的……”
“我也知道,你别说了,”霁云垂头丧气地捏着儿童套餐里送的小玩偶,一只白色的塑料鸡,“我觉得这太扯淡了,但是他笑起来真的有点可爱,而且他很喜欢冲我笑。”
“就为了这个?他冲你笑,你就激动得要请我吃快餐啦?”
“也不是,”这些人知道让一只鸡来做炸鸡的代言真的很诡异吗!“我觉得他很……就是……他……他,士心,我觉得他……”霁云的舌头艰难地颤抖起来,但他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我认为他,很稳定……好像不会摔跤,你懂吗?飞渊姐,就……很安全。”
噢,安全。飞渊想,我们都很懂得什么是不安全,那应当也懂得什么是安全。不是吗?什么是安全,安全就是稳定,就是他会永远准时出现,永远做海中的锚,扎根在固定又可靠的地方,使船不会被风暴卷向未知的黑暗的海。霁云初二的时候,曾经为她出头,以区区初二的体格去挑战高三的大男生。她骗霁云说那是因为那男生说是要谈恋爱,却不回复她的短信。说来也奇怪,女孩子的无理取闹,多离谱他们男生都会信,然后露出那种“原来如此”的表情:因为你是女孩儿嘛!好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被宽恕的不是他们,而是女孩。
这句话那个男朋友也跟她说过,他柔情地摸着飞渊的头发,说,因为你是女孩儿嘛。然后领着她去买甜筒和止痛药。飞渊在那一刻原谅了他的无知,留到吃甜筒的时候才说:我不喜欢你那样说,阿觞,下次不要那样说了嘛。阿觞摸她头发的动作停滞一下,很疑惑地说,啊,哪句话?
从这句话她得出一个甜蜜的结论:男生真是蠢货。后来她让霁云揍他。其实根本没想要打他,只是作为一个信号,这个信号也是:我不喜欢你这样。因为北冥觞说,我爸爸让我出国念书,我想我们可能应该分开了,因为我将无法再照顾你……飞渊,我很喜欢你,不要露出这样要哭的表情。
霁云到底是小孩,也将他打不出什么好歹,北冥觞挥拳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只打中霁云的肩膀,手臂一错,指节蹭到灰墙上去了。霁云走了之后,飞渊还躲在小巷的阴影里看,看到这个光鲜又贵气的男孩坐在地上,浑身蹭满了尘土,却闭上眼睛,在指节脏兮兮的伤痕上轻轻一啄。连这种时候也要耍帅吗?她愤慨地想,周围又没有人,耍帅有意义吗?这才真的值得教训一下。于是她走出去,蹲在北冥觞身边,迎着他惊愕的目光抱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揽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摸他的后脑,同时心里想着,真该在这里敲一记!而北冥觞犹豫着,艰难地搂住了她的腰,这个姿势有点考验他的柔韧性,但他心满意足地说:飞渊,不要哭,不哭了,是我错了。飞渊的眼泪落在他后背上,眼泪也说:对不起,你真是蠢货。对不起。
北冥觞不知道自己即将犯下什么样的错误。他毕业了之后如愿出国,和飞渊保持着亲密的联系。他将学校的枫叶和松鼠拍给她看,而飞渊回以自己不会做的数学题。圣诞节他回国,飞渊还关在学校里。北冥觞提了一盒巧克力和一枚胸针,晚自习的课间从校门的缝隙里递给她。她甜蜜地笑着,头上戴着驯鹿鹿角形状的发卡,从缝隙里伸手摸他的脸,算作短暂的道别。北冥觞保证这周末会来接她去游乐场……“但是我和你讲喔,现在那边有个卖糖葫芦的老头更需要我,只剩最后一根他就能收工了,我先去拯救他,周末再来拯救你。”然后他转身摆手,飞渊也转过身。随后就是一声撞击的巨响。
飞渊喝了一口可乐,喃喃说:“我理解,安全,我很理解。”
没有人比她更理解,阿觞现在在最稳定安全的地方。那样的地方永远不会凋零、不会飘摇、不会被风暴卷向未知的黑暗的海。人说到底还是动物,对吗?动物选择安全的地方筑巢,扎根在那里,然后无论晴天、风霜还是雨露,都不会再离开那里了。
霁云不知道姐姐的心里已经筑起一座坚固又安详的城堡。他松了一口气,把玩具小鸡摆成坐下的姿势,说:“别告诉我爸……我现在要怎么办呢?”
霁云沉默了一会儿,说:“怎么可能,她可是飞渊姐,我喜欢她会被我爸打断腿……”
士心闷闷地笑了一会儿,胸膛一下一下发颤,说,哦。霁云又猛地坐起来,他真是一惊一乍的:“哦什么,我要是真的喜欢谁,绝不会因为害怕而退却!”
士心躺着看他,觉得这句话有些像念诗。诗人是最不可靠的。但霁云讲得慷慨澎湃,让人也信服起来。他又开始困了,眼皮一下一下耷拉下去。霁云看他这样,就放轻声音,又躺下去。士心不忍心打断室友的兴致,但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他就闭着眼睛,伸手过去拍了拍霁云,问他:“那你到底喜欢谁呢?”
霁云躺在旁边。他喊起口号来慷慨激昂,此刻却甚至不敢向旁边偏一偏头。“也没有谁吧,”他气馁地说,“喜欢的人就像天上的星星,只是朝你眨眼睛,你就困了。就是这样,我可不想做瞌睡虫。”
士心昏昏欲睡地点头,其实他只听清“星星”,但聊天还要继续下去。他低声说:“我小时候……我妈妈还在的时候,她病得很严重。她说,星星是守护我们的神明,只要他们睁开眼睛看着我们,我们就能被庇佑。但有时候……星星也太累了,就眨一眨眼睛,或者闭一会儿眼睛,它们闭上眼睛的时候,我们就要靠自己。”
妈妈把恐龙玩偶掖在小小的士心身边,接着说:“妈妈如果有一天不见了,就是要变成星星了。但是你看,妈妈有时候也会睡一会儿。你中午从幼儿园回来,有时候妈妈就在睡,对不对?”
小小的士心点了点头。
妈妈说:“所以士心只能靠自己的时候,也不用怕,妈妈只是睡午觉,总会醒过来的。对不对?好了,现在睡觉吧,我给你留下一盏小灯。”
士心闭着眼睛,声音越来越低,快要睡着了。霁云望着头顶的自己的床板缝隙,在戚寒雨那盏台灯奄奄一息的灯光里细细分辨,士心好像是在说:所以……霁云,不用怕。它们只是闭一会儿眼睛……
这人在说什么啊,霁云想,难道还能有什么更糟的事吗?我可什么也不怕,我再也不会被什么东西吓住了。
然后他也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