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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太仆不想长生不老!

作者 : 玫瑰行星

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代号鸢 袁基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代号鸢

588 14 2023-6-28 01:09
导读
袁基: “在下现在就是很后悔乱吃肉。”
1. 三千宇宙背景,文长,袁基很纯情

-

“就算殿下变成小鸟,变成小鱼,或变成一片茶叶,一朵小花,在下也会找到你,陪着你。就像这一次,我找到了你。”

“若是我变成一片茶叶,你怕不是把我泡开喝了。”

“怎会?若是不小心泡了殿下的茶水,那在下也变做小茶叶,给下一次重生的殿下喝便是。”

-

【世界线.1】

即便过了如此漫长的时间,袁基仍记得那团东西的味道。

“吃吧,据说是神童的肉。”

白发渐生的长者,他的叔父,将承装那团东西的碗放到他面前,发出轻脆的微响,“咳……前些日子,我吃了另一块,状况便好上许多。你作为袁氏下任家主,这长生之肉,便给你了。”

那时的袁基,不过弱冠。夜凉如水,他被人深夜唤醒,顺从安静地披了件外衣,便来到密室。

刚在等待许久的叔父面前问安,还未询问何事,便听到叔父淡然直接的命令。

琥珀色的眼眸微动,捕捉到那团在瓷碗中的赤红肉块。

他知道,近日袁府陆陆续续进出不少古怪的“门客”,那都是病入膏肓的叔父专门寻来治病的方士。

如今,叔父身体恢复,看来是哪位方士的“药”起到作用了。

袁基没有询问,也没有推拒,他端起瓷碗,面不改色,只有捧着碗身的手背微微泛起青筋。

“吃下去。”那个长者命令,不容置疑的语气,如同此刻挂在他身后墙上的铁鞭,铁鞭的握柄刻着“袁”字。

袁基闭上眼,将瓷碗靠近唇边,一点一点吞下去。

即便是茹毛饮血之事,他也举止优雅从容,不过片刻,他便放下碗,用衣袖轻拭嘴角。

瓷碗空了,他的口中却溢满铁锈味。袁基向叔父作揖,不疾不徐地谢过长者。

那一夜他发了高烧,浑身如火灼,从皮肤表面渗出黑泥。待到清晨,他才恢复神志,虚虚地唤来侍从,沐浴清洗。

那个时候的袁基,并不知道这一碗“长生之药”的意义。他没有因病告假,而是整齐穿戴好朝服,在镜子前端详片刻,调整了下官帽,如同以往每一日上朝去了。

他从未缺席过朝会,因为——

“殿下,巧遇。”

下朝后,你停下脚步,转头便又看到那个熟悉身影。袁基向你作揖,眼神却往上,温和地凝视你。

“袁太仆。”你问,“何事?”

“先前殿下在朝会上,曾提及南宫修宫捐之事......”

他直起身子,语气柔和,往你身前缓慢走近。

你没有躲避,也没有靠近,待到他与你只离一步之遥,你忽然“嗯?”了一声。

袁基顺从地停下脚步,垂眼看你,而你反而凑近他颈间,动了下鼻子。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你退开,“甜丝丝的,却又有些铁锈味。是今日换了薰香?”

袁基往后退一步,却被你拉住手。你好奇看他,他只张了张嘴,随后和平日一样,缓慢平静地回道:“是。在下......换了新薰香。”

你没有再说什么,微笑地从手腕移到他的掌心,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

“王府近日进了一批古籍,不知可有你中意的。”你随口说道。

朝阳未升,夜晚微凉的湿气尚存,街道氤氲雾气徘徊。袁基在朦胧的晨色中望向你,无声弯起眼,嘴中若隐若现的铁锈味终于淡去。

你们总是以各种借口相约。亲王与太仆,外人看来或许是立场相对的政敌,但你与袁基相处融洽,走到最亲密的那一步,也只是水到渠成的事。

不知从何时开始,你发现他开始会用茶气薰透每一件衣物。询问之后,也只得到“希望能给殿下留下好印象”模糊的解释,你觉得有趣,也没有阻止。那一日你在他身上闻到的铁锈味,便自然而然被茶香取代了。

时光荏苒,长久的相伴让你和他亲密无间。偶尔袁氏与你产生摩擦,他也会在其中协调缓解。董卓入京,天下大乱,你也与袁氏合作,匆匆救出天子,顺利在广陵立下“辅佐天子”的名正言顺美德。

一切既艰辛又波折,你蚕食鲸吞周遭的势力,又受袁氏拥护,最后与那雄霸一方的孙氏不分伯仲,成了文汉天女。

即便是登基之后,袁基仍保持与你的紧密联系。你和他品茗赏竹,游湖赏枫,他成为你的“军师”,无奈地笑看你将马车镶上黄金。

“朕的军师,自然得坐最好的马车。”你站在闪闪发亮的黄金马车旁,得意拍拍车身。

他走近,抬起衣袖遮住眼睛,你拉下他的袖子,问他做什么,他笑盈盈地说:“陛下赐的黄金马车实在耀眼,只怕在下的眼睛得等上好一会儿,才能适应凡人无法直视的金光。” 

“你竟敢嫌弃我给你的马车。”你连自称都忘了,扯住他的袖子,将他往马车里推。

你们摔上柔软的内垫,在象征天下所有财富与权势的黄金马车中,你看他,他看你,两人都笑了。

他抚上你的脸颊,轻声:“陛下......殿下。”

你眯起眼睛笑,撑起身子,在他上方吻了下他漂亮的眼,“给你说个惊喜。”

“嗯?”袁基轻眨眼,手指挑起你落到他身上的发丝,细细摩挲。

“你不喜欢皇宫,我便给你和我盖了一座密宅,在京城,有一片竹林。”

你说,“今天回家如何,袁基。”

【世界线.2】

袁基从床上惊起,他大口喘息,彷佛被掐住脖子似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哽咽哀嚎。

房外脚步声响起,有人在外面喊,“大公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房门往两侧一撞,将宁静的夜撞成碎片。一个人影从厢房冲出,跌跌撞撞,状似癫狂。

“大公子!?”

几个仆从拉住他,不知所措,只得一边压住人一边让人唤帮手。袁基被压倒在地,昔日从容不迫的优雅姿态化为齑粉,他往前爬动,十指指缝染上尘土。

“陛下!陛下受伤了,有刺客,快来人!陛下......”

他声嘶力竭,彷佛啼血的精卫,朝着沉沦的夜色自愿奔去。很快地,院外传来更多脚步声,一对干净的鞋履停在匍匐的人面前。

“袁基。”长者声音淡然,如同铁鞭,沉沉压来。

忽然,袁基定格所有动作,他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盯视那个长者。

他咬破舌尖,感受到如同那一日的铁锈味,身旁的仆从放开他,他也不再挣扎,只仰视长者,语句颤抖:“叔父......”

“同我来。”

同样的密室,同样的两人。袁基跪在冰冷的地上,仰头便能见到刻着“袁”字的铁鞭,以及高座之上揭开杯盖的袁隗。

那人啜饮浓茶,没有看一眼地上的袁基,淡声:“看你的眼神,像是不可思议。事到如此,还推算不出发生何事?”

“侄子曾亲眼见到叔父中毒而死。”袁基轻声,“来的路上,我发现袁府竟仍是十年前的样貌。以及我身上本应有的伤......恢复如昔。侄子便明白了,如今已是十年前。”

袁隗嗯了一声,茶盖轻刮杯沿,“神童之肉,使人长生不老。或许正是如此,我们才能活着,不过是到了其他时间点。”

“说吧,我身死后,局势如何?袁氏如何?天下如何?”他放下茶杯,双手摊放在两侧把手上,身体往后靠。

袁基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片刻后才仰起下颔,向高座之上的长者作揖。

“在叔父死后,袁氏挟天子以令诸侯,顺利让四方豪强归顺一方。”

他说,“为了袁氏利益,最后侄子让本初废帝上位。就此天下大同,海晏河清。”

密室默然,无人开口。袁基又听到那人执起茶杯,轻轻吹拂。

他挺直背脊,在那如千钧压顶的目光下。一夜惊魂,打湿衣服的冷汗已经干去,却依旧残存夜晚的冷意。

“如此便好。”最后,袁隗缓慢地笑,“我很欣慰。袁氏的天下,从来只能是袁氏的天下,让不得其他人。你说是吧,袁基。”

袁基保持跪姿,面上温和稳重,“是,叔父。”

密室之中,袁隗向他一一确认未来局势的转捩点,袁基知无不答。短短一夜,袁氏确定了未来十年的步伐,将在未来避开无数灾祸。

袁基回到竹茗阁时,一时不察,绊了一下门槛。他没有停住,只晃了下身子,转身拢好房门,便在房内四处搜刮。

平日珍惜收藏的墨品被他丢到身后,发出沉重声响;他的画作被粗鲁地捏皱,只为翻开底下找寻事物。

终于,他找到了藏于角落的小纸人。小纸人正迷迷糊糊睡着,被他小心翼翼捧起,因此惊醒。

“陛下......”袁基的声音极轻,轻得要飘散在夜色里。

所幸,纸人另一头很快响起回覆。

“......袁基?”你的声音尚有些沙哑,带着朦胧的含糊,“怎么......”

“陛下。”他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些。你只听到他彷佛急促地哽咽了下,仔细一听,又发现他的声音平静如昔,没有变化。

“这是怎么了?做恶梦了?怎么那样叫我?要是被听到了可是重罪.....”

袁基背靠书架,缓缓滑落,他捧着小纸人凑到耳边,久久后才回道:“恶梦吗?或许确实如此......是袁基失态了。”

“什么恶梦?”

你的声音透过遥远的距离,又像是穿过漫长的时光,来到他耳边,“告诉我吧,说出来或许能好受些。”

“在下梦到,殿下与我一同游猎,却被刺客一箭贯胸......”

“是吗?那我们最后可平安无事?”

袁基捏紧纸人,片刻后才回道:“无事。我们都无事。我喊来了人,很多人,太医也在。”

你笑出声,“既然如此,不过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恶梦罢了。别担心,梦和现实是反过来的。”

袁基垂下眼睫,轻声,“真是.......反过来的吗。”

“当然,民间传言,梦里发生什么,现实便不会发生了。”你忍俊不住,对这位患得患失的长公子解释。

十年后的某天,被袁基软禁的你,偷偷溜出密宅。

那密宅是袁基在辅佐袁隗称帝后,忽然盖好的。他将你藏入宅邸,在京城,有一片美好的竹林。

你知道袁氏在外追杀你这位仅存的汉室血脉,图个名正言顺。但你的野心如飞鸢,无法被重重高墙束缚。保护你的袁基被你视作仇敌,那一夜,你翻出布满尖刺的围墙,掌心都是血。

还未出城门,你便听到城中大乱,马蹄声四起。你躲进废弃民宅,悄悄窥视,见到黑夜中一个仅着单薄外衣的身影。

他身边的人,你都见过,那些都是他的亲信,不隶属于袁氏,只归顺于他袁基。

待到下属分散离开,披着散发的袁氏长公子忽然转了方向,直直朝你所在的民宅走来。

你往后一步,转身便要逃,却见其他出口都被他的亲信包围。

身后的脚步声靠近,起初规律稳定,后来加快速度,然后你被人从背后拥住,紧紧不放。

“殿下。”

他在你耳边低声,“夜晚更深露重,我们回家,好不好?”

“我恨你。”你轻声说。

他不语,牵住你的手,踏出民宅。漆黑的城墙上,你偶然抬头,撞见一抹亮光。

你脚步一顿,袁基也敏锐地发现异状。你张口,“何必多此一举?你想杀——”

“殿下!”

那道箭光袭来,你本以为是幕后黑手的袁基却扑到你面前。他想推开你,鲜血却同时绽放在你与他之间。

一箭贯胸,你和他。

袁基紧紧搂住吃痛的你,大口喘息,彷佛被掐住脖子似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哽咽哀嚎。

“殿下!殿下受伤了,有刺客,快来人!殿下......”

你昏昏沉沉,只感觉他身上的血不断涌出,如同弱水要溺毙你了。你抬眼望去,捕捉到城墙上一抹青衣身影,那人遥遥地注视你,很眼熟,你记得是江东的军师。

“袁基......”你用沾满鲜血的手,吃力地抚上袁基的脸颊。

此时两人的胸口都被同一枝箭矢贯穿,你与他鲜血交融,眼泪也融为一体。

唤了名字后,你再也没说话,闭上双眼。袁基额头抵上你的,他听到周遭熟悉的异响,窸窸窣窣,像是世界被一层一层剥离的声音。

【世界线.3】

袁氏长公子的厢房,深夜响起脚步声,门外待命的仆从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得一声轻响。

仆从转头望去,那门扉如大张的兽口,夜风穿堂而过,散发的袁氏长公子静静伫立在兽口之中,衣袂摆动,上半张脸庞隐没在阴影。

“大公子?”

袁基缓慢地踏入院中,站到月光之下,面色平静。他没有言语,脚步沉稳,一步步往院外走去。

他如同鬼魂一样飘过大半袁氏宅邸,来到那间密室。果不其然,袁隗已坐在高座,端着茶盏,轻轻撇沫。

“你来了。”

袁隗说,神色晦暗不明,“上一次的『时间』,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在宫中休息,一觉醒来,竟又回到十年前。你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两世的轮回,增长了他二十年灵魂韧度。这一次,袁基没有跪答。

他站在袁隗面前,不疾不徐地作揖,在他这个高度,袁隗身后的铁鞭已不再压迫逼人,高不可攀。

“侄子不知。不过,在时间倒转以前,我曾撞破一方士作法,随后便昏睡,回到十年前。”

袁基温和地说,“若叔父希望时间不再倒回,坏了袁氏称帝,或可从那位方士下手,以绝.后患。”

“哦?那方士是何人?”

袁基一字一句地说:“江东周瑜。”

后来几年时光,你也曾问过枕边人,为何袁氏如此针对江东。

袁基笑而不答,眼角下垂,露出让人怜惜的模样。

“秘密。”

他挽起你的侧发,挑到耳后,“殿下,可还想知道另一个秘密?”

你缩在他怀里,仰头。

“其实袁基曾梦见,殿下成了陛下呢。”

他眉眼温柔,低头啄了下你的唇,“有人告诉过我,梦境与现实是反过来的。殿下,你怎么看呢?”

你撑起身子,眯眼睛看他,但他笑容不变,如同每一晚拥你入睡那般喜悦满足。你看不透他,就好像从某一天开始,他的灵魂忽然多了沉重的东西,压得你和他都小心翼翼的。

“不怎么看。我还能怎么看?”你躺回去,重新缩回他怀里,“如今董卓把持朝政,天子岌岌可危,你我都更须谨言慎行,袁基。”

“只因董卓当权,便不可多言吗。”他从背后拥住你,吐息染上你耳侧,“若往后,袁氏除了董卓,殿下也不愿梦境成真?”

你面露惊讶,侧头看他,狐疑地打量,片刻后说:“怎么回事,你今天有点怪。”

“唔。”袁基无辜地眨眼。

“不会又想偷偷做坏事吧?”你捏住他鼻尖,力道很轻,“你那个叔父还在,他权势滔天,野心又如此大,我可不想见你与他起冲突。你好好当你的袁氏长公子,我好好做我的广陵王,谁胜谁败,都是天命,我不会怪你,懂吗?”

“骗子。”他笑道,“真到了那天,你还是会恨我,会深夜逃离我的。”

你松开他的鼻尖,亲吻他的眼睛。

“我还不知道,汝南头一号的贵公子还会如此患得患失呢。”

那天夜里,袁基静静注视天花板。待到你熟睡,他起身,缓慢且不惊动你地下床。

他换上外衣,梳好发髻,不急不慢地在腰间挂上禁步。一举一动透着士族风雅,以及刻意拖延的漫不经心。

夜间,他来到大厅,一个仆从正替客人倒茶,倒了几次没有茶水,正尴尬地吿退再换一壶,便见自家大公子姗姗来迟。

“让人好等。”那位江东来的客人放下茶杯,声线淡漠。

“小若,替周公子奉新茶。”袁基坐上主座。

“喝了几轮,跟苦水一样。袁氏的待客之道,长见识了。”

一人风姿绰约,一人端庄从容,青衣文士把独自下棋的棋盘一推,推到袁基面前。

“袁公子可有兴趣?”周瑜冷淡地说。

袁基执起一子,淡笑落下。

深夜手谈,两人就着微凉的茶水,进行一次次的博弈。周瑜落下白子,终于出声:“几百次的轮回了,袁氏从未有称帝的一次。这是袁氏的天命,士族的末路。”

袁基不作答,垂眼注视棋盘上所有变动。

“上一次,你却让袁隗那老家伙称帝了。”

周瑜懒洋洋地说,“你,或者他,有了其他轮回的记忆,是吗?”

袁基执起茶杯,优雅地轻抿,“天命,又岂是我等凡人能干涉之事。周公子说笑了。”

“不过第三次轮回,你便找出操控轮回的人,是我。”周瑜不在意他的敷衍,“佩服。但也请你收手,莫要阻碍我带她离开这次轮回。即便你再针对江东,也不会改变她的天命。”

“周公子信天命?”袁基微笑,“你说要带殿下离开轮回,最后却一次次杀死她,将她投入下一个轮回之中......在下怎么觉得,周公子不是信天命,而是在逃避天命呢?”

周瑜执棋的手微顿。

“有什么是比短暂的死亡,让你更希望从她身边赶走的呢?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真正的死亡。”

袁基说,“周公子,殿下的天命便是最终一死。你逃避这点,将她投入每一个轮回,是吗?”

周瑜放下棋子,平静地注视他。

“信,和服从,是两回事。”他说,“惟有在反覆的轮回中,她才能得到幸福。你是聪明人,不像她固执,应该看得出来哪种方式对她好。”

袁基喝完最后一口茶,“在下从来不是聪明人,不过一介痴人罢了。”

江东军师再执棋的时候,眼前黑白棋盘摇晃,重影旋转。

他咳了几声,看了一眼手边的茶杯,抬眼望向袁基,对方正从怀里拿出一粒丹药,含入嘴中。

“袁氏的长公子,竟也搞下毒这不入流手段?”周瑜语气极冷,丹凤眸盯视袁基。

“君子不器,只要能达成目的,又何须拘泥手段呢?”

袁基落下最后一颗黑子,将棋盘上的白子鲸吞大半。

“承让了,周公子。”

“一模一样。”周瑜咳嗽,摊开手帕,一朵血花绽放,“你和她......简直一模一样。妄想透过杀我,好结束轮回。”

袁基仔细地替他收拾棋盘,随后起身,拂扫衣袖,“彻夜相谈,收获颇丰,但在下得去服侍殿下穿衣,一同去朝会了。周公子,恕不远送。”

周瑜闭上眼,“难怪你家那个老头最近中毒,卧病在床......江东未起,也不会为了一个军师与袁氏闹翻......”

袁基走出大厅的那刻,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异响。窸窸窣窣,像是世界被一层一层剥离的声音。

他没有停下脚步,加快走入房内,一把拥住床上熟睡的你。

“别怕,殿下。很快,我会找到更好的方法。”他低头亲吻你的侧脸,缱绻辗转,“一次轮回不行,第二次,第三次......无论你在什么样的泥泞里,我都会在。”

他埋入你的肩颈,抱紧你的手臂如此紧绷,像是在流水里抓住唯一的浮木不松开。

【世界线.4】

“殿下,巧遇。”

下朝后,你正要离开宫中。身后一个温和柔软的声音响起,你转身看去,却是一个眼熟但不认识的人。

“你是......”你搜刮记忆,语带迟疑,“太仆寺的人?”

那人的笑容渐失,他怔怔地凝视你,彷佛见到了不敢置信的什么。

马车来了,你在宫道旁向他道别,正要上车,忽然被一个手掌紧紧抓住手腕。

你动作僵持,正要说话,那只手却松开了你,只留下微疼的残印。

“抱歉,是在下失态了。”那人谦和有礼地道歉,眼角垂下,脸上满是愧疚懊悔,“方才见马车不稳,担心伤了殿下,因此出手扶人,却因激动,一时吓着殿下了。”

你揉着手腕,古怪地看他,出于绣衣校尉的本能,你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是太仆寺什么职位?竟敢当众拉扯亲王......要是遇上别人,可就不是那么好解决了。”

你只当他是太仆寺新进小官,不懂规矩,行事草率。他垂首,恭敬地向你作揖。

“在下来自汝南袁氏,官任太仆。”他说,“太仆袁基,见过广陵王殿下。”

你飞快眨了下眼睛,手腕上的残痛忽然就微乎其微了。你脑子飞速,嘴上也和蔼起来,不再是之前盘问下官的态度,“是袁氏......不,袁太仆。巧遇。所以今日拦我,所为何事?”

那袁太仆依旧恭敬如初,自下而上抬眼看你,姣好的面容无端生出惹人怜惜之色。

“在下有要事,须与殿下相谈......”

许久之后,你再回忆两人初见的场景,都会忍不住向他抱怨:“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被你吓到了,一个袁氏长公子,忽然找上我,我还以为是发生什么大事。”

竹林之中,袁基为你磨碎茶饼,烹煮花茶。林声飒飒,这是他名下的袁氏密宅,在京城,有一片美好的竹林。

“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当时就看上我了?”你接过茶水,眉眼都是笑,“不然你特地搭讪我做甚?后面聊的公务也明显是借口。”

“殿下慧眼,袁基确实心仪殿下许久。”袁基拂去你肩上的叶片,笑容温和,“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光阴,在下却已仰慕殿下三十年有余,如何能不主动搭讪呢?”

你酌饮花茶,好笑地看他,“你看上去也就弱冠之年,而我年岁更小,你怎么可能仰慕我三十年?莫不是茶喝多了,袁公子也醉茶了?”

袁基抬手,一副以茶代酒的模样,“有殿下在身旁,在下竟连粗茶也沉醉,不肯清醒。我自罚一杯。”

你露出笑容,戳他的额头,他被你戳得往后一仰,忽然一把抱住你。

你们双双倒在一起,他翻到你身上,整齐干净的衣裳被弄得都是皱痕。

“殿下......”他的感慨如叹息又如喜悦的低吟,你搂着他的脖颈,咬了下他的鼻尖。

“那你当时看上我哪一点?”你不依不饶,紧靠他耳畔吐息。

“唔。”他的手指温柔地扫过你的眉眼,一笔一划描绘,“在下也不清楚。殿下的每一处,都教我欢喜。”

“要是我长得丑一些,胖一些,老一些,或是......”

袁基轻笑,他的双眼盛满你的各式各样表情,或高兴或疑惑,或担心或不安。

“就算殿下变成小鸟,变成小鱼,或变成一片茶叶,一朵小花,在下也会找到你,陪着你。就像这一次,我找到了你。”

“若是我变成一片茶叶,你怕不是把我泡开喝了。”

“怎会?若是不小心泡了殿下的茶水,那在下也变做小茶叶,给下一次重生的殿下喝便是。”

袁基把你从地上抱起,你手按着他胸口,只感觉掌心之下有什么坚定有力地跳动。

后来......

董卓当权,反董联盟初起,你与袁基一明一暗除去董卓,得了民心。

一切都非常顺利,袁氏的一家之主袁隗忽然暴毙,拥有三十万兵力的袁氏由袁基作主,他推举你为下一任掌权者,一时之间诸侯无人反对。

你如愿称帝,励精图治,誓要还百姓天下太平。袁基常伴你左右,为你图谋划策,你给他什么官位他都婉拒,只说要当你的“军师”。

你的这位军师,某天慢悠悠走进议事殿,一边喝茶一边在你面前唉声叹气。待到你放下笔,他又恢复平时笑盈盈的模样,像一只勾了你手指又忽然松开的小蛇。

“袁公子有何事?”你晃了晃笔杆,“朕很忙,晚上再『看后空翻小狸』可好?”

“在陛下眼里,在下竟是会在白日宣.淫的人吗?”他说,“前几日我替你我准备的惊喜,今日已送到南宫。陛下可要一同去看看?”

你狐疑看他,“南宫的床刚坏,你若是想在南宫......”

“陛下!请相信袁基。”你的军师垂下眉眼,又是熟悉的教人怜惜模样。

你和他一同到了南宫,南宫偏僻,本是冷宫,但袁基此人奇怪,从前就喜爱无外人之地,拉你胡闹过几次,逐渐地南宫成了你们另一处寝殿。

初踏入院内,你的双眼便被袁基蒙住。走了几步,他说,“摸摸看。”

你伸手摸索,形状熟悉,似乎是......马车。

他松开双手,你便见到眼前闪亮的黄金马车,在阳光下夺目耀眼,你往后一步,望见这辆马车之后,还有一辆黄金马车。

“陛下身分尊贵,日后出行无法与我同乘马车,你我便各乘一辆,如何?”

“......你的品味,有些奇怪,袁基。”

你绕了黄金马车一圈,表情古怪,看了看似乎很满意的袁基,又看向金光灿灿的马车。

“陛下不喜欢吗?”袁基露出惊讶表情,他喃喃,“但这和你送我的一样......”

“我什么时候送你这种马车了。”你探身,试图坐进马车,“我要是送你这玩意儿,肯定是在捉弄你,想看你的反应——莫非你现在也是想看我的反应,在捉弄我?”

身后久久没传来回应,你欲转身,忽然被一个身体逼进马车,两人双双跌上柔软内垫。

你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袁基捧起脸颊,轻吻了一下眼睛。

那个吻很轻,轻到羽毛一样,反而压到你的内心深处。

“还真是......被你捉弄了许久呢。”袁基撑在你身上,缓缓拥住你,声音带笑。

你仰倒车内,伸手抚摸他的头发。

自你登基之后,不知为何,袁基劝你禁了皇.室游猎。这些马车倒也没因此派上用场,若是乘坐黄金马车出去,你都能想像那些老臣会如何啰哩八嗦,含涕上书。

没有游猎,你们冬日便无事可做。你听说不远的深山有一处灵泉,便带着袁基踏青,去泉水聚集处泡浴。袁基意外地喜欢,他说,若是在陛下的住处,造一座温泉寝殿,那你我就能时时泡温泉了呢。

你怀疑他不怀好心,否决此想法。回去之后,见他拿着笔纸,左画右描,勾勒出一座可灌入泉水的巧妙宫殿,你凑过去看一眼,指了一个可以容纳两人的凹陷处,问这是做什么用的,他笑而不答。

你大怒,拨给他万两黄金,让他这些钱能盖就盖,不能盖拉倒。袁基拿了钱,转头就盖了一座比起初规划大得多的宫殿,拉你当第一个客人,服侍你沐浴。

氤氲的泉水中,袁基低头吻你后颈,哑声哄诱,“陛下想如何称呼这座宫殿?在下认为,甘露宫一词甚好。”

你昏昏沉沉,没有多想,同意了他的想法。

隔天下朝,路过一处宫殿,发现宫人正在悬挂“甘露宫”匾额,袁基在底下指挥,其他下朝的官员对那宫殿的“甘露”二字惊讶疑问,你躲了起来,不敢见人。

你从未想过,这样的日子何时到头。君王无情,臣子猜忌,但你和他偏偏是例外。或许,这是他精心安排下的相处模式。或许,这正是他从未要过任何官位的原因。

他当了你的“军师”,足足二十年,在你以为他还会继续陪你下一个二十年时,你在议事殿办公,有谁闯入殿内。

你以为又是袁基在捣鬼,想捉弄你,所以只抬了一眼没有起身。随后,你闻到血腥味,伴随熟悉的茶香。

你离开案后,望见了倒地的人影。你晃了下身形,飞也似跑到他身边。

“士纪!”

你翻过他的身,只见他双眼流出血泪,污血弄脏昔日俊雅温柔的脸庞,他的嘴角也渗出黑血,那是中毒的迹象。

“你受伤了,有刺客,快来人!士纪......”

剧烈活动,会让毒流窜更快。他明白,你也明白,但他还是在临死前迈开步伐,来到你面前。

“走......他要来了......”袁基想推动你,但他的手已经乌青无力,而他的声音被血泡替代,咕噜噜地,像你们一起建的甘露宫温泉。

你听到议事殿外静悄悄,除了一个脚步声,缓缓走入。

“妹妹,该去下一场梦境了。”青衣文士举起弓,对准了拥抱袁基的你。

【间隙】

你在虚无中,虚无也在你之中。此间天地,时间永恒,无光无暗,无法被人类描述的概念定义。

你泪水滑落,怀中却空无一物。怔怔垂眼时,一双鞋履来到你面前。

“该走了。”周瑜淡声。

你仰头,目光滑过他的脸庞,忽然想起什么。

“你是江东孙氏的人......”你说,“这些事,都是孙氏指使你的?”

周瑜注视你,闭了闭眼,他蹲下身,与你平视。

“不是。”他说,“这是我第两千七百次对你解释了,妹妹。”

你从他口中得知真相,那个本应焚毁在大火中,关于一对双生子的秘密;那些纷乱错杂的时空,来来去去的人们;扑朔迷离的阴谋,以及作为母亲最后的抉择与爱意。

你站起身,往身后走去。周瑜跟着你,不问你要去哪里,似乎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状况。

虚无之中,方向和时间都失去意义,你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你不感到疲惫,但你的精神却逐渐崩溃。

最后,你跪倒在地,用拳头敲击地面。

你听到自己在说,“放我回去,他还在那里......放我回去......”

“他死了,你也死了,我亲手杀死的。”周瑜平静地说,“没有方法再回去了,妹妹。就算你回去,也不过是两副尸体罢了。”

“去下一个梦境,如果你真想找他,他会在那里等你。”

你想起什么,站起身,趔趄了下,回头盯视周瑜。

“袁基知道你。”你喃喃,“他知道你,知道你要来杀我,他特地跑来警告我......难道,他知道这一切?”

“你那位军师,在第三次轮回时,便发现我在操控轮回。”周瑜眯眼,“还成功毒杀了我。虽然那是他的第三次,我的第两千六百多次就是了。”

“他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可以和我说,我会......我会......”

“你会如何?你什么都做不到,他也是。就像你曾尝试杀我,他也曾对我下毒,结果,如今我们依然站在这里。”

周瑜抽出剑,剑锋锐利,利得抽剑都无声,“该离开了,妹妹。”

你往黑暗中奔跑,却被他一把压在地上。

“不要!我不要忘记他!我不要再一次——”

你双手推开周瑜,跌跌撞撞又再度爬起身,究竟是对死亡的抗拒,或是对那人的记忆,在驱动你的双腿奔跑?急促的喘息,背后追来的脚步声,眼前无边的黑暗,彷佛构成永无止尽的恶梦。

“袁基......”

当你再次被周瑜压在地上,他的剑尖高高举起,你无力地呼唤最后一声。

那是这一次的你,对袁基最后的记忆。

【世界线.5】

枫叶飘零,落到井中水面。一阵绳索摩擦声,木桶破开波澜不惊的水面,摇摇晃晃地往上升。

你拉起木桶,才发现有一片枫叶贴上桶身,紧密吸附,不肯离开,湿淋淋地好不让人怜惜。

你摘下那片枫叶,仰头望向树头,虽然已是秋日,但能够红得如此美丽又完整无瑕的枫叶,少之又少。你拉开缝满补丁的口袋,小心翼翼放入,叶片的水气沾湿了一小片衣裳,你却抿唇笑了下。

提着水桶,踏过一地殷红的枫叶,你走上来时路。林间隙光,一声古钟响起,悠远而寂寞,那是朝食的呼唤,你加快脚步。

一座古刹幽然静立于林间,黑瓦红墙,枫林点缀。你刚踏入古刹,便听到几声提醒的嗤声。

“回来了?”

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向你招手,左右看了一圈,在你手里塞了一颗糖果。

“今明两日,寺内有贵客借住,你大师兄让孩子们不要去前院,你也看着点,仔细别让他们冲撞了贵客。”

“是,师伯。”

他笑着拍拍你脑袋,忽然收回手,手掌抹了抹裤腿,“哎唷,小祖宗,你这是多久没洗头了?赶紧洗洗吧,就不怕被头虱盖一座古寺?”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你弯腰恭敬地说。

“你小鬼,敢拿那劳什子金刚经给你师兄显摆不?这里是寺,信奉的道!哎唷你这小鬼,别跑!”

你一把抢了那道士怀里的剩糖,一边跑走一边回头鬼脸,他站起身,气呼呼走了几步,瘸了的腿不利索,差点让他跌倒。

你一边往上丢着糖,一边往寺内厢房走去。路上见着几个同伴,分了糖,他们便一路跟上你,几个人排排走开,颇有叱咤风云的气势。

“楼主,你要去哪里?”

因为你给自己的厢房取名黄金楼,你的小伙伴自然而然也叫起你楼主。你听着这称呼特别顺耳,也就默认了。

“我要洗头。你们别跟着了,我自个儿去。”你说。

小伙伴们你看我我看你,嘻嘻笑起来,你瞥向他们,推搡之间有一人被挤了出来,那人一边笑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就是,大伙儿都一起洗过好几次澡了,就楼主一人从来没和人洗过,所以大家就猜,楼主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害羞啊!”

几个小伙伴又你推我我推你,朴素的脸庞染上童真。他们眼距较一般孩子宽,身形也比较壮硕,这样的孩子,说不出的憨傻,寺院一堆,经常是一夜之间,寺门便多了一个小小包袱。

你停下丢糖,叹口气,随手将剩下的糖都分给他们了。有了好处收买,又被吸引注意力,不一会儿他们便散开了。

寺院里的人不经常洗头,此处空气清净,水质养人。身上的污垢不比外头那些劳碌人多,也没有抛头露面的需求,久而久之大家便想到才净洗了。

你自然也是,不过今日不知为何,老瘸提醒之后,你胸口直突突的,彷佛有个声音告诉你,今日不洗不行,不但要洗头,还得洗全身,否则......

否则?

你也不明白。

你到了古刹外一处林子,那里足够隐蔽,也有小溪经过。以往你独自洗身子,都是到这处解决。若有他人经过,你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你脱下外衣,解开缠胸布,一层又一层,又卸下亵衣,踏入溪水,被冰凉的溪水刺得一颤。

你撩洗片刻,便将脑袋泡入溪水,倒着晃动,抬起头时头发往后一甩,水珠四散,你忽然听到身后响起奇怪的“唔”声。

你身体一僵,猛地扎入池水,回头看去,一个青年正低头抚过琴身,琴身之上是被你头发水珠打湿的痕迹。

“你......你是谁?”你一时之间思绪如堵上的河水,“你在偷看!?”

“偷看?偷看什么?”那人抬起头,你才见到他上半张脸的布条。一条白色绸缎裹住他的双眼,简单,白素,没有任何装饰。

你还怔怔看着他的蒙眼布,他便低下头,修长的手指仔细抚过琴身,一点一点拭去那水珠。

“公子是何人?为何......独自在此?”你观察他摸索擦拭水珠的动作,确认了他目不可视,语气放缓。

“在下借住古寺两日,本想寻个清净处抚琴。”那人微垂下头,嗓音柔和,却莫名给人一种委屈的感觉,引人愧疚,“莫非是在下惊扰了姑娘?姑娘方才是在玩水?”

你张了张嘴,感觉耳朵都热起来了。你梗着声音,飞快地说:“是......是啊,我就是在玩水。没做别的,只是玩水。”

“这溪流之水,似乎颇有些污浊,姑娘还是尽早上来为好。”

他抬手,指尖之间捏着一只头虱,“你看,方才落到在下琴上的水,有虫。”

你眼睁睁看着那即便遮去双眼,也容貌俊秀、气质端庄的公子,捏着你头上落下的头虱,一脸无辜迷茫。

这一幕教你长长地呃了一声,激发你莫名其妙的罪恶感,你飞快穿上衣物,便溜也似地逃跑了。

待你走远,林间又恢复宁静。那人整理衣袖,重新抚琴,好似一切从未发生过。

琴声从容优美,高昂之处,却旋律崩落,散落一串琴音。

他垂首捂眼,低喘几声,白素的蒙眼布渗出黑血。从怀中倒出药粒,吞吃几颗,缓了一会儿,才呼吸如初。

“真狠的毒,这就是巫的力量吗。”他轻笑,摘下污了血的蒙眼布,摸索着包袱,给自己找出新的戴上。

侧头“望”了一眼你离开的方向,他低低叹息,换了一曲乐,哀婉温柔。

你匆匆跑回古刹,湿发都还没干,便在路上被大师兄拦住。

大师兄背手站立,衣领和袖口折得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苟梳到发髻里。他见你湿发奔跑,拿出铁尺,轻轻打了下你的手臂。

“这是在做什么?寺规有云,仪容须整洁。你这样不成体统的样子,要是给贵客看到了,我们寺的面子都要丢没了。”

你听到贵客两个字,原先消退的耳根热度又有浮现的感觉。你绕过大师兄,匆匆往你的“黄金楼”走去,大师兄在后头又叮嘱了什么,你只口头应答,脚下不停。

那天傍晚,你正要去吃晚食,忽然见你的厢房外站着一个人影,影影绰绰伫立在暮色朦胧的光线中,手指正摩挲“黄金楼”的匾牌。

你还未走近,那人便抬头。

“姑娘,又见面了,巧遇。”他对你温和一笑。

“你怎么在这里?等等,你怎么知道我是早上的人?”你看向他蒙起的双眼,这条蒙眼布和早上的似乎有哪里不同。

“在下可以分辨不同人的脚步声,姑娘的脚步声轻而稳,与其他道长的声音不同。”

“厉害......”你惊醒,向前一步,在他面前低语,“你能认出我是姑娘,那你千万别和别人说。这件事,寺内只有我师父知道的!”

青年勾起唇,跟着放轻声音,“在下自是守口如瓶。”

你松口气,“你是寺内的贵客吧,但我好像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在下来自汝南袁氏,闲散人士。”他微笑,向你作揖,“汝南袁基,见过姑娘。”

你点点头,生活在寺中,你对外头的身分地位并不敏感。他说是迷路无助,才走到你的厢房前。于是你领着他往食堂走去。

你一边走一边注意袁基的状态,见他第三次撞上柱子,忍不住伸出手扶住他。

“就这样拉着我吧。”你看了一下他撞到的地方,皮肤都红了起来。

“抱歉,麻烦殿下了。”袁基轻握住你的手,声音无辜委屈。

“什么?”你没听清,他改口:“麻烦姑娘了。”

这位奇怪的贵客,原先说只住两日,却因故改成一周,一个月,渐渐地,他好像打算在此定居,再也不说离开的事。

由于身分尊贵,给钱阔绰,古寺乐得有一位大金主住着,尤其是在这位金主对吃食毫不挑剔,衣物住宿样样都行,什么都好伺候的情况下。

这个贵客唯一的要求,只有让你来替他打理生活。

起初这个要求被古寺拒绝了,老瘸以及大师兄,都说你手脚不利索,冲撞了贵客如何是好云云。你的师父在座上半阖眼,听了半响,转头问你什么想法?

你望着师父和蔼的面孔,又望向老瘸和大师兄焦急担心的脸,停顿片刻,说,其实我好像.....不排斥帮袁公子适应生活?

你的师父向你招手,你坐近了他,他拍抚你的手背,声音沧桑悠长,“袁公子......是你的缘。你们啊,是一面镜子,此生此世,永生永世,纠缠不休......这是你们共同的『天命』。”

他动作缓慢,将一个如雀卵大小的东西递给你。你低头一看,深紫色,看上去就像一颗深色鸟蛋。

“师父,这是什么?”你问。

“惊精香,是仙人之香......”你师父笑呵呵地摇头,“当初仙人赠香,便告诉我日后会有一人需要此香,若我尚未用完,须得尽数相送。谁知道呢.....我自己燃了香,却从未闻过此香味道。这惊精香,你拿去给袁公子罢,为师还有许多,袁公子若用完,再取便是。”

你把惊精香交给袁基的那天,也是你第一次踏入他房间,要帮他整理屋内的傍晚。

他燃了你拿来的惊精香,烟雾微起,你嗅到一股甜味,不自觉地望向燃香处。袁基见你喜欢,又点了一些。

“看来,这香不是和在下有缘。”他温和地笑道,站在你面前,执起画笔,在纸上作画。

你想给他整理屋内,被他制止了。

“在下其实说了谎。”

袁基继续在纸上落笔,一勾一挑,青竹林的轮廓跃然纸上。他侧头,被蒙住的双眼像是透过白布,穿透层层外在,只注视你。

“让姑娘来在下身边,其实只求交一知心好友,并非为了让姑娘手指沾上尘灰。”

你看他作画,有些惊奇,本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他却停下笔,浅浅一笑,“姑娘是不是想问,我一个瞎子,如何画得了画?”

“......你当真不会读心术?”你哑然。

“若世上真有读心术,在下也只愿意施展在友人身上。例如,姑娘你。”

他的笔尖沾了青墨,你仔细看,发现那个青墨像是鱼鳞般,泛着细碎的光,很是漂亮。

“在下虽眼盲,却非天生,因此见过的事物,大多能一一复刻。”他说,又画了一人像,其他的画作他都用寻常墨,惟有这个人像,他用上明显昂贵的青墨。

“这是谁?怎么没脸?”你看着他的画问。

“此人是在下曾无数次梦见的仙人,无论是恶梦,或是美梦。”袁基轻声,“仙人与我本该天人永隔,是在下吃了长生不老肉,才能生生世世追逐仙人,不教她消失。”

你撑着脸颊,好奇地打量仙人画,没有脸却画得惟妙惟肖,彷佛下一秒就要跃出纸面。

“这世上哪有长生不老肉?”你说,“而且仙人多变化,你真能找到每一世的仙人?她会愿意再喜欢你一次?”

“就算仙人变成小鸟,变成小鱼,或变成一片茶叶,一朵小花,在下也会找到她,陪着她。至于仙人愿不愿意,再喜欢我一次......”

袁基抬起笔尖,在那没脸的仙人脸上,画上你的五官。

“唔,这就得问仙人自己了呢。”他说。

你一愣,摸摸自己的脸,“你怎么知道我长什么样!”

袁基被你这不解风情的反应也弄一愣,方才温柔缱绻的语气转为断断续续,“姑娘曾在寺中熟睡,在下......碰过一次姑娘的脸,是我失礼了......”

你朝他丢了软被过去,他摇晃绊到床上,抱着被子,朝你做了一个无辜委屈的表情。

那一日之后,你和袁基像是心照不宣,他邀你手谈赏画,你邀他去枫林漫步;

有时候,他会陪你和寺内那些痴傻的孩子们玩,你看他被人高马大的“孩子”包围,用粗鲁的嗓音口口声声唤“哥哥,俺也一样”,笑得东倒西歪;

有时候,你会和他一起去寺外,去京城,去那些他想同你踏遍的地方,在外头他会特地找来两件颜色相似的青衣,为你梳妆打扮,称呼你为夫人,让你唤他一声夫君。

你像是一个古井里毫无波澜的木桶,被谁捞了上来,还黏上可怜兮兮的枫叶。所幸捞你上来的人,虽然歪歪扭扭,还是扛着你走了一路,你也就勉为其难木桶长脚,跟上了他,想陪他走完这漫漫枫叶林。

你师父送给袁基的惊精香,似乎源源不绝。有一回你见到袁基深夜敲门,进了师父的房,彻夜相谈,不知谈了什么。

你只知道,这惊精香的味道,愈来愈浓郁,甜丝丝的,带有一丝铁锈味,莫名熟悉。

后来你在袁基身上,再次闻到那种味道。那一夜他忘了用茶香烹衣,沐浴完便上了床,你钻到他怀里,忽然凑到他颈边,动了动鼻子。

“你身上有惊精香的味道。”你说。

他拥抱你的动作一顿,“惊精香......原来和我身上的味道相似?”

“嗯,甜丝丝的,带点铁锈味。”

片刻后,袁基的手掌轻轻拍抚你的背,重新拥你入怀,“也许是燃香时沾上了吧......”

半夜,你忽然浑身发寒,睡醒睁眼。你摸了摸身旁的被子,空荡荡的,连余温都散了。

你揉了下眼睛,穿好外衣,走到厢房外。屋外“黄金屋”的匾牌在之前被袁基重写一次,字迹端正优美。当时他说可惜不是“甘露宫”,你说这取名品味比我的“黄金屋”还糟糕,到头来还是他顺着你意,被迫为黄金屋多写了一面好看的匾牌。

古寺的深夜,寂静孤冷,你熟门熟路走到师父房门前,拿出镜子,趴在地上,从门缝偷窥,见到袁基正和师父对谈,便放下心要离去。

忽然,林间飞鸟逃窜,你贴地的耳朵感到些微震动,迷茫间站起身,便见到远方火光烁烁,如地上的星子。

你不安,想要敲门呼唤师父和袁基,颈上一凉,有谁将剑抵在你脖颈上。

“嘘。”那人冷淡地制止你,“和我走,你也不想波及这座古寺的人吧。”

你僵硬身子,一门之隔,一边室内温暖飘动茶香,一边黑夜凉如残汤;一边是重要之人,一边是已被握住命根的自己。

你和那人走到林间,他的利剑在月光下闪烁刺眼光芒,你下意识眯了下眼。再睁开眼时,那把利剑已经贯穿你的胸口。

“外头已是江东的天下,你们这座古寺,注定要被烧毁。”那人和你有相似的眉眼,他淡然将利剑从你胸口抽出,“你和这里的人有感情,不喜欢看到那场面吧,哥哥先送你离开。”

你倒地不起,胸口淌淌出血,这痛楚无法描述,无法体会,光是意识到就令你颤抖不已。你大口喘息,脑海闪过许多,梦境一样的残像。

有谁拥住你,而你和他之间绽放血花;或者你匍匐在地搂紧了谁,身上都是他的毒血,再抬眼,便是一枚箭矢直直对准你和他胸口。

你们无数次被穿心而过,血肉交融,这次你得孤单地死去了。

不知是高兴或痛苦,你流下泪水。

“你要去哪里?”

一旁等待你完全死亡的周瑜,旁观你爬动残躯的过程。你不理他,用沾满鲜血的手,一步一步,往林间深处爬去,往你初遇那人的隐蔽林子爬去。

再远点,得再远点......

远到他再也赶不过来,再也不用......

“殿下!”一声急促的呼唤刺破夜幕,扎痛了你的心。

你无力地槌地,发出愤恨不甘的呜咽。熟悉的身躯拥抱上你,带着夜晚的凉意,以及无能为力的颤抖。

“殿下!殿下别怕,我这就带你走,我带你回家,殿下,殿下......”他湿冷的吻落在你每一寸脸颊上,与之相对的,温烫的什么落到你眼中。你的泪和他的泪又交融了,这让你想起你师父的那句话。

如果你们真是一面镜子,此生此世,永生永世,纠缠不休,一起死亡是你们的“天命”......那下一世,你想拯救他,你想......斩断你与他之间的缘。

火光滔天,你和袁基赖以为家的古刹,在深夜如同燃烧最后一位大佛的炉塔,最后只残留那无数“神棍”“骗徒”的舍利子。

老瘸腿不利索,大师兄必然护着所有孩子,最后才走,师父生在古寺,长在古寺,死也.....到最后,那些痴傻愚笨的大孩子们,能逃出来的又有几个?他们又如何在这出生时就抛弃他们的乱世生存?

袁基的蒙眼布已被鲜血浸透,但那是黑色的毒血,原来是他流了满脸血泪。而他再也没有药了,他的解药在他怀里失去气息,因此他咳出最后一口鲜血,如同啼血的杜鹃。

他撕下蒙眼布,痛苦与悲哀融在他眼里,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他还是用尽一生力气凝视怀中的人,滴滴血泪落到你脸上。

“......殿下。”袁基睁着空洞双眼喃喃,“你又要成为仙人,离开我了吗......”

周瑜走到他身后,剑芒在月光下闪烁,袁基拥紧怀中人。

漫漫长夜的痛苦,结束不过一瞬。

【世界线.6】

你从恶梦中惊醒,猛地起身,呼吸急速,心脏收缩。

你捂上胸口,那里没有穿胸而过的剑伤;你摸上双眼,眼里没有那人温烫的血泪。

你掀开被子,下床差点腿软。屋外的阿蝉听到你的动静,询问发生何事,你随口应付过去,坐到了办公桌案旁,双手撑头。

月光自窗棂洒落,被分割成碎片,就像你脑海纷至沓来的记忆,有时你是袁氏拥护的帝王,有时你是袁基的笼中雀;有时你抱着双眼流血的袁基,有时你和他在枫林中隔着衣袖牵手。

每一个时空,每一次轮回,袁基就像是锚点,无论你离他多远,他都会来到你身边,陪你渡过漫长岁月。

你还记得你失去记忆的那次轮回,你不认识他了,而他一向温和柔软的眼染上绝望,他怔怔看着你,眼底无光,比后来目盲的他都更像一个盲人。

现在你有记忆了。总共五次,只有五次。是有什么变了吗?

你将手掌贴在案上,等到手指恢复平静,才慢吞吞翻找袁基的小纸人。你正找着,那小小的袁基便爬上桌子,无辜表情晃起铃铛。

他竟是比你要早打来。你动作微顿,接通了通话。

“已是子时,殿下还未就寝?”清朗温柔的嗓音响起,彷佛给寂冷的夜里添了一些陪伴。你捧起袁基小纸人,凑到耳边,背靠书架,缓缓滑落。

“嗯。”才开口,就发现声音沙哑。你咽了下嗓子,“做了恶梦,暂时醒了。”

“什么恶梦?”

他的声音透过遥远的距离,又像是穿过漫长的时光,来到你耳边,“告诉在下吧,说出来或许能好受些。”

“我梦见......”

你开口欲言,却又喉中如吞热铁般烧灼,你哽咽地又咽一下喉咙。

袁基始终安静听着,就好像他永远会在那里,凝听你的一字一句。

“我梦见,我们走在一片枫树林,你牵着我的手,我喂你桂花糕......”你说,“然后,一把火烧没了枫林,我找不.......找不到......你了......”

他听着你沙哑颤抖的声音,听着你渐重的呼吸,听着你最后语不成句,捂嘴不再说话。

“殿下,别怕。”

你听到他那头传来许多响动,他的声音彷佛融入夜色,温柔缱绻,染上月光独有的朦胧。

“别怕,若枫林烧没了,在下再为你种一片;若你找不到我了,我会一遍遍来找你。”

“殿下,梦和现实是相反的,你相信吗?”

你埋在膝盖之间,哽咽地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沙哑急促地“嗯”了一声。

他那头的周遭终于安静了,你听他呼吸压抑,就像是一个赶了许久路的旅人,终于抵达终点。

“今夜月色很美,殿下不妨开窗。”他终于压不住喘息,吃力地说,“叨扰你的恶梦,或许会在月光下消散,也说不定呢。”

你颤抖着手指,心跳急促,这次不是恐惧,不是害怕,而是......

你推开窗,王府高墙之上,袁基不知道怎么做到的,正独自坐在上头。他拿着心纸君,和你遥遥对视,对你腼腆一笑。脸上还有爬墙的墙灰。

“殿下,你看,即便是恶梦,也不是不可战胜之敌。”他说,“在下也曾做恶梦,但有人告诉我,只要梦里发生什么,现实就不会发生什么。正是这句话,支撑我一路走至今天。”

你怔怔看着月光下的他。高贵优雅的袁氏长公子,满身灰,衣服皱褶,脸上和眼底却溢满笑意,笑意饱含专注的坚定。

“在下希望,今夜的月色足够美,能给予殿下勇气。”

袁基站起来,高墙的高度将他撑起,让他平视着你,你看着他被夜风吹动的衣袂,他看着你被月光亲吻过的泪痕。

“请相信,无论是梦境与现实,我都会找到你。”

袁基一跃而下,你整个人探出窗,欲拉住他,自己也落了下来。接住你的不是草坪,是他熟悉的怀抱。他翻身到你上方,月光为他披上朦胧如仙人的纱。

或许他才是仙人,毕竟不自量力的凡人,怎能执着至此。

五个轮回的记忆终究带给你影响,你不时头疼,分不清自己身分。夜里惊醒几次,总是那场古寺大火。火光舔舐高天,你双手是血地爬入深林,袁基却向你奔来,这一幕成了你的梦魇。

你阻止不了周瑜,总有人做得到。你收拾行囊,和袁基说自己远行一趟,便独自去了巴蜀。

跋涉漫长山路,你来到隐鸢阁,宫门上一对凤凰栩栩如生。有人接应你,听闻你说要找隐鸢阁阁主,见了你的令牌,领你入内。

你在大厅用茶,上好茶叶,却不及那人在古寺为你泡的粗茶。脚步声响起,抬眼望去,却是白发红眼的仙人。

“广陵王殿下亲自来到隐鸢阁,是有什么要事吗?”

娇小的仙人面貌姣好,见到了你,眼里亮光,不坐主座,挑了离你近的位置坐下,“哎呀呀,小仙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人,身上也有熟悉的香味,广陵王殿下比我更有仙人之姿呢。殿下考虑加入隐鸢阁,遁入仙门吗?”

你感觉手中的茶凉了,又或是周遭的温度降低了。你放下茶,呼吸微不可闻,片刻后才道:“葛洪仙人,竟是隐鸢阁阁主?”

“你认识小仙?”葛洪眼睛笑得更眯,他撑着脸颊看你,自顾自点头,“嗯,看来确实很适合,殿下要是成了小仙的徒弟,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要找隐鸢阁的左慈仙人。”

“左......慈?没听说过,莫不是哪个初入门的小弟子?殿下有何事,都可以直接和小仙商量。”

你沉默片刻,葛洪就这样笑眯眯地看你,唤人给你添了新茶。

热茶在手,茶香包围你,熟悉的气息,像是有谁拥抱你,你终于重拾话语,抬眼冷静地道:“我来隐鸢阁,确实想讨教一事,不知阁主可否解答疑惑。”

“请说哦。”

“我听说有一巫子,有傩之力,可令时间倒转。宇宙因他变化,三千宇宙,不同时空,确有此事?”

葛洪保持笑容,他看了你好一会儿,转头让服侍倒茶的弟子们都出去。大门阖上,他重新转向你。

“有趣。殿下遇上了他,是吗?”

“是。”

“既然殿下会问这些事,代表这个宇宙,已是被那人改变的宇宙,是吗?”

“是。”

葛洪坐在椅上,笑眯眯地,“让小仙猜猜,你原先来找的隐鸢阁阁主,后来又说要找一位左慈仙人。在殿下最初的时间,隐鸢阁阁主是这位左慈仙人?”

你打量他一眼,才道:“是。”

葛洪手指沾了茶水,在案上画出几条类似树枝的支线。

“殿下,这世上之道,犹如千花之树。道是树枝,而花是不同道的结果。”

他在树枝上画了几朵花,“无论是仙人,凡人,巫子,我们都在其中一条树枝上。傩之力,不过是将开青花树枝,镶嵌进另一条开赤花的树枝,最后长出紫色的花苞。”

“若是巫子已经干涉了道,那我们可都得小心了。”

葛洪微笑,“毕竟,赤加青是紫,紫加黄呢?紫加黄加粉呢?一层又一层叠加下去的道,最后说不定会变成纯黑呢。”

“纯黑,会是什么局面?”你问。

“世界崩坏,乱世不止。或许你会见到长满羽毛的人类,或发现蝴蝶说起人话。人不再是人,而是另一种蜕变的动物。”

葛洪靠上椅背,唉声叹气,“你所在乎的,所爱惜的,通通都会化作混沌,你再也记不起来,你甚至都不是你了呢。”

你抿唇,对他作揖,“还请葛洪仙人指点明路,巫子必须被阻止。”

“呵呵,真是有礼貌的孩子。”葛洪收起怜悯的表情,又恢复笑眯眯的样子,“殿下真对入仙门不感兴趣?”

你维持作揖的姿势,不言语。

“好吧好吧,实话和你说也无妨。”

他说,“你也不必太担心,仙人都是在道之外的存在。我们记忆会受影响,经历许多次不同的道,总容易记不住东西。但,仙人会一直存在,不像凡人,道一改变,就可能被抹消。”

“......仙人就像站在远处观测一切的人,见多了只会混淆。凡人则是处于被观测被改变的道,随时可能消失。”你说。

“好悟性。所以——你那位消失的左慈阁主,大抵是已经投入道之中,开始出手了。”

葛洪喝了一口茶,“他抛弃了旁观的身分,因此也会被改变的道影响,所以你找不到他。隐鸢阁阁主出手,一个小小巫子如何抵挡?很快,一切就会结束了。”

“......真是如此?”你喃喃,“但那位巫子说,他已改变两千七百多次宇宙......”

“噗。”葛洪嘴里的茶水喷出,他擦擦嘴角看向你,“呃......真的?”

“千真万确。”

兔子一样的仙人眨着赤红双眼,他掐捏手指,似是算卜,然后脸上浮现怪异神色。

“这小子还少说了,宇宙被折腾至少两千九百多次了。”葛洪说,“你说的左慈是不是除了在修正巫子以外,还在抵抗道?小仙算到他花了很长的寿命,在为谁挡天命之灾。难怪那么虚弱,一个小小巫子都搞不定。”

你不言语,左慈对你始终疏离淡漠,你不清楚他曾经做过什么。葛洪站起身,离开大厅,不久便拿了几个雀卵大的东西回来。

“这是......惊精香?”你错愕地说。

“你知道惊精香?这是我们隐鸢阁的薰香,取自神鸟之山。”葛洪把那些深紫色的东西放在案上,他顿了下后道:“说起来,殿下初进门,小仙就闻到你身上有熟悉的味道。该不会,有人为你点过此香?”

“他......曾为我日夜点香。”你说。

“惊精香,可是返魂之香。灵魂沾上此香,即便是时间逆转,轮回转世,也能保留记忆。”

葛洪说,“怪不得你记得上一次轮回之事。给你点香的人,大抵是希望你能记住他的。”

你想起你曾在袁基身上,闻到类似惊精香的味道。甜丝丝的,带有铁锈味。

他在轮回中记住你,找到你,是不是也依靠了相同原理的东西?

“不过嘛,若要每一次轮回都保存记忆,可得自小浸香,只是一段期间的闻香,保存的记忆终究有限。”

葛洪手指敲了下桌案,“就当小仙与你结下仙缘吧。此香与巫子的力量相冲,可为你抵挡一阵,你且拿去用,不够可再找小仙。”

“小仙不想投入道中,无法帮你,也只能给你一些薰香了。”

你拿起惊精香,忽然道:“这种香,若我制成水状,可有相同效果?”

“应该?不过水状可是蒸发极快的。”

你带着一袋惊精香离开,踏出宫门前,你回头。

“葛洪仙人,你可记得水镜先生?”你问。

“谁?”葛洪眨眼。

“那是在某个轮回中,你的弟子。”

“他既是仙门弟子,便是仙人,为何会消失在轮回中?”葛洪手指抵下巴,脸上带笑,“罢了,小仙也不认识他,何必在乎他为何投入道呢?”

你回到广陵王府,阿蝉替你接下行囊,她的手臂无预警被压沈。

“楼主,这些......”她疑惑。

“替我找几个嘴严密的工匠,调香师。”你吩咐,“阿蝉,只你去办,不可告诉任何人。”

“是。”阿蝉慎重地说。

连夜奔波,你回到房内,勉强脱下外衣,倒头就睡。醒来已近卯时,大觉之后,你神清气爽不少,穿戴好朝服,忽又想起今日休沐。

你换回常服,看一眼外面天色,天刚破晓,仍朦胧熹微,你走出房外,拐了脚步,便来到府中高墙旁。

约有两人高的墙,不知该如何爬上。你试了几次,百思不解,绕到府外。

你站在无人的街上,身后是卖早点的摊贩,一些力气活的壮汉坐在街边啃馒头。你摸上外墙,砖块的缝隙被谁插入一小截箭矢,一排箭矢一路向上,即便近看也很难看出,只有抚摸上才能察觉。

“要是被宵小发现怎么办啊。”你说,伸手轻碰箭矢,嘴角染上笑意。

一个月后,你邀袁基逛街。你们虽每日入宫议事,下朝却总坐马车,很少徒步逛街。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偶尔有孩子跑过袁基身侧,你见他东躲西藏,脸上还得端着从容不迫的笑容,不禁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袁基瞥一眼你,伸手将你拉到另一侧,避开马车。你正要道谢,因两人换了位置,拿着糖食的小孩便要蹭上你的衣角。你躲了一下,听到身旁一声轻笑。

“殿下雅兴,选了人最多的午时,邀在下散步。”袁基微笑地说,“马车太多,还请殿下走在内侧,以免受惊。”

他伸出手臂,在闹哄哄的街上,轻轻按住你的腰。你被迫走在内侧,街上太多拿着吃食的小孩,你要躲,他把你按住,眼睁睁看着要被蹭上衣角,他又把你拉回来。

一来一往,你什么都没沾上,却冒了热汗。他用帕子擦去你额上汗水,疑惑地说:“殿下怎么了?可是日头毒辣,热得受不住?”

你握住他的手,捏紧帕子,笑呵呵地说:“是啊,袁太仆,我热得很。我们去东光楼歇脚吧,正好我饿了。”

一进入东光楼,你就点了楼内最贵的所有吃食。袁基端坐你面前,面对一大桌子菜,身子动了动,似乎在摸自己腰间。

你夹起酱猪肉,放到他盘里,“袁太仆,吃。”

袁基吃了一口,先是用溢美之词赞美一通,又感激你对他如此照顾,然后从你对面的座位换到你身旁,他凑到你耳边,悄声:“殿下,在下喜欢被你捉弄,不过今日下朝后,我为了与你逛街,屏退随从......”

你又夹了一个流心奶黄包,无辜看他,“袁公子,我也没带随从。”

袁基仔细给你顺好头发,又给你擦擦嘴角,你看到他重新捏起筷子,只慢吞吞夹几粒米吃。

你夹上好的烧鸭肉给他,他把鸭肉夹回你盘中,继续吃白饭,好像这桌上那白米饭就是最好的美食,比酱牛肉烧鸭肉红烧鱼都吸引他。

你凑到他耳边,学着他刚才的悄声:“袁公子,你要是逃单,可就坏了袁氏长公子的美名。”

“唔。”袁基又夹了一粒米,“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在下不过吃了几粒米饭,是殿下的随扈,此处何来袁氏长公子?”

“那可糟了。我等下还得请袁氏长公子,来我家坐坐呢。”你重新把烧鸭肉夹到他盘里,吹了一下他耳垂,“所以,你还是不是袁氏长公子?”

袁基夹起烧鸭肉,吃了下去。他伸手,每一盘的菜都被他夹了一遍,放到自己碗里。

“殿下,竟会在东光楼巧遇。”他恭敬地作揖,“汝南袁基,见过殿下。”

结帐时,你掏出一袋钱,付给老板。袁基在旁见到了,若有所思地看了你一眼。你没有解释,拉着他离开东光楼。

过了饭点,人潮散了一些,你牵着他,来到京城一处地方,他的脚步愈来愈慢,而你依旧坚定地牵着他踏入那栋宅邸。

“怎么了?”你回头看他,“不是说了,要邀袁氏长公子来我家坐坐?”

袁基仰头,注视那宅邸上的匾额,有两个,一个写着“黄金楼”,一个写着“甘露宫”,字迹歪扭,看得出来是手生之人亲自刻的。

他在堂门外望向你,眼眶泛红,眼下那点痣都被淹没了。他快步走向你,紧紧拥上你,你感到窒息的力道。

“殿下......殿下。”他吻你的脸颊,额头抵额头,“你想起我了,是不是?你记得我和你.......你肯定想起来了,对不对.......”

你捧住他脸颊,吻了下他眼睛,这双眼睛曾为你流过血泪,也曾无光绝望地看你,现在却满溢欢喜。

“我想起你了,袁基。”你说,“五次轮回,你不停找我。这次我们都有记忆,我便自己来找你了。”

你们两人相拥许久,就好像只有无声拥抱能宣泄此时的感情。你不断轻拍他的背,感受他的颤抖,等到他终于平静,你牵着他的手,来到院中。

院里种了一片美好的竹林,竹声起时,人心很静。

袁基站在竹林之中,彷佛要与这宁静祥和的竹林融为一体。你拉他坐下,泡了一杯花茶,他喝了茶,却不像以往用许多词汇赞美,只静静凝视你,然后微笑起来。

你继续研磨茶饼,看了他一眼,又给他泡一杯。他接过喝光,撑着脸颊看你。

以往袁基总是端坐如竹,从未撑脸颊看人。你发现他的身体一歪,就像是软了茎骨的竹子,比笔挺的样子更慵懒可人。

“喜欢吗?”你指了指花茶。

“喜欢。”他看着你。

你牵着他,来到宅邸其他地方。

“喜欢吗?”你指了指可以流入温泉的侧院。

“喜欢。”他还是看你。

又问了几个地方,他一律答覆喜欢。你便告诉他,以后这里是你们的家。你给了他钥匙,他慎重仔细地收起来,过了片刻,拉开袋口确认一遍,再细致拢好。

自从这座府邸成了你们的家,你回来时总会府内多出新东西。

有时是一个竹架,放古籍用的;有时是地面被铺上西域毯子,天气冷时赤脚走很温暖。

大多数时候,多出来的是你喜欢的小玩意,比如汝南当地的风俗雕刻,歪歪扭扭,看上去像新手刻的。你问了袁基,他说是摊贩刻的时候起大风了,你不太信。

袁基像仓鼠一样搬入的各种东西,填满了府邸。有一天你发现府内角落还多了另一样东西,你走上前,闻到甜丝丝带点铁锈味的味道。揭开香炉,是雀卵大的香料。

你逛了一圈府邸,发现每个地方都备了惊精香,就好像燃香的人希望你时时刻刻浸在香里。你看了许久,阖上香炉,将它摆里面一些,以免被碰撞弄倒。

你默认了这些挤入你府邸的小东西,因此带着它们来的大东西更满意,行事更大胆。

晚上睡前,袁基坐在床上,拿了纸笔,左画右勾,你觉得他这动作很眼熟,心中警惕,要掐了烛火让他快睡。他翻到你身上,打开画纸,一个堪比前甘露宫的精美宅邸跃然纸上。

“在下设计的第一个甘露宫,只思考了如何引入温泉,却未顾及殿下的需求。”

他半跪在你身上,手指着纸面,“听说热温冷三种泉水,交相浸泡,能活络筋骨。殿下也说过,过热的水总会被我弄到体内,不大适应,在下便想,我们可以三种泉水轮流交替。”

“你敢!”你钻到被子下。

他放开你,自己也钻进被子,把画纸拿到被子下你的面前,声音饱含笑意,“殿下不喜欢吗?真遗憾,作为君子,我也不能强人所难......”

几个月后,新甘露宫完工。袁基带你逛这精致如仙境的别苑,指着一处池水说:“此处温泉以石墙隔开,水温不同,有热温冷三泉。在下也是得到仙人应允,才确定想法。只盼仙人能喜爱此处美景,长留身侧。”

“你确定仙人是应允你,而不是被你弄得只能说好?”你说。

袁基无辜委屈地看你,“怎会?那天我反覆问了几次,仙人都答应我了呢。”

“你也知道好几次啊。”你微笑。

董卓当权的乱世,最受折磨的便是贤臣。有一日朝会上,你的奏折被董系人马拦了下来,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徐州税收被调高,无能为力。

下朝后,你和袁基路过南宫,他忽然拉你进去,在废弃的冷宫与你接吻。

你被他拥入怀中,他在你耳边叹息,低声喃喃,“若有机会,我真想取代那董卓,将他变成傀儡,让他连碰你的奏折都不敢,得隔着衣袖呈上去。”

你拍拍他的背,“我们也不是没当过『陛下』和『军师』,一个董卓罢了,不必挂心。”

袁基哼笑,你很少听到他这样带着轻蔑的笑声,他总是轻柔温和地笑,“在下还记得,我们逼宫董卓的那天,他吓得在宫道奔跑,还摔交呢。”

他放开你,单手揽着你的腰,额头抵额头,“听说今日洛水湖畔,有红叶逐水流的民间活动。殿下可有兴趣?”

你们搭乘马车,来到洛水湖畔。熙熙攘攘的人潮超出你们预期,袁基带你挑了比较清静的地方,找到一棵茂密的枫树。

他拿起文弓,要为你射落红叶时,你忽然恍惚一阵,眼前的人影似乎和什么重叠,就像是曾在哪个梦境见过这一幕。

“殿下,怎么了?”他射下红叶,捡拾叶片的侍从还未归来,他见你神情恍惚,眨眼睛问道。

“没事,只是觉得,你射艺很好。”你说。

袁基收起弓,面上恭谦平静,嘴角却压不住笑意,“殿下过誉,贵族子弟自小便学习六艺,而且在下的射艺,仅是寻常水准。”

你们拿了红叶,上了侍从推来的兰舟,舟内恰好容纳两人,船头船尾倒是长短不一。

你让袁基坐上短头那端,你坐上长头。袁基看了一圈兰舟,好奇地道:“殿下是怕两边重量不一?”

“是啊,长头本就重了些,你若坐那头,这船容易晃。”你说,“不过只是直觉,我也不确定这样能不能让舟平稳些。”

你们在舟上写了红叶,你本因今日朝会上的事,想写些纾解之句,袁基这时抬头看你,用那种自下而上的眼神,无辜地说:“殿下,在你落笔前,我能否再看一眼你的红叶?”

“怎么了?”

“我想......再认出它。”

你将红叶递到袁基面前,他打量许久,满意点头,当你收回去,要继续写时,余光瞥见他微动的身影,于是抬头。

“让我也看看你的。”你说出这话后,他终于停止身子的微动,手上迅速地递出红叶。

“不知道之后,能不能像在人群中认出彼此一样,认出彼此的红叶。”袁基凝视你的侧脸,轻声,你交回红叶,他接下,忽然你握住他的手腕,拉了他一下。

“殿下!”

重心不稳,兰舟摇晃,本能避免的动荡依旧发生。只是这次你堵上他嘴唇,稳稳地扶住他。

他反手搂住你,加深彼此的吻。兰舟之上,一对影子相依,彷佛本是一体。

“即便失去记忆,我们都会『认出』彼此。”你们喘息的间隙,你手指点上他的唇,他握住你的手,拇指摩挲你的手背,“袁基,是你教会我一件事,念念不忘,我就一定会抵达你的身边。”

“念念不忘,你就一定会抵达我的身边......”袁基拥你更紧,“殿下.......路途遥远,在你来到我身边前,我也找你,这样我们就能更快相见......”

你抚摸他的背,掌心下来自胸口的跳动竟能穿透到后背,不知袁基此刻什么表情。你坐回位置,他继续把头埋在你肩后,像是与你并蒂的莲花。

你们放流了红叶,你自始自终都没看到袁基写了什么。后来你们分头去找叶片,回到府邸,你和他洗漱完,坐在床上,同时展示了捡到的红叶。

你和他都睁大眼睛。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认出你的字迹,你也认出他的。两片红叶之上,写着同一句话,同一份心意。

你问袁基,为什么写这句话,他看着你笑,说,殿下又为何选择这句?

你不想回答,钻入被子,他又跟着钻进来,拿着红叶贴到你面前,“殿下,你当真要送我这句话?在下实在不明白......”

你拿走红叶,藏到枕底,他从身后拥上来,在你耳边轻声细语,“袁基会记得这句话,记得送我这句话的人,殿下......无论发生何事,我会为了你,而沉浮挣扎......”

你转过身,以吻封缄。

在董卓彻底废掉天子之后,袁基和你商量一夜,你们共同放弃官职,拿了可变现的钱财,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

若不是黄金屋·甘露宫无法带走,袁基大概会连那片竹林也一起搬走。

“游历四方,浪迹天涯,这一次轮回,我终于能和殿下做一对寻常夫妻了呢。”他为你戴好发簪,在镜中看你的倒影,他的笑容模糊,你看了一眼,反手握住他放肩上的手。

“那人再神通广大,也没办法找到各处游历的我们。”你说,“就算他找到我们......我也有后手,不要害怕。”

“殿下准备了什么样的后手?”袁基坐到你身旁,拿来画眉笔,挑起你下颔,他俯身靠近你,呼吸轻轻融在你鼻梁上,“莫非......是我们遁入仙门,让那巫子不敢寻来?”

“现在的隐鸢阁,已经不是我们知道的隐鸢阁了。仙人本就不受轮回影响多少,顶多忘了些事,他们不会保护我们。”

你摇头之前便被袁基制止,他的画眉笔依旧停在你眉间,是用额上一吻止住的。

“殿下的后手,我很放心。就算......也没关系,我们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

之后的十年,你和他游山玩水,踏遍每一寸土地。

袁基和你初次见到大海,以为是暂时看不到边际的湖水。你和他牵着手走了一上午,也没能找到另一头湖岸。

你们在海边住了一年,袁基天天去渔市逛街,谦谦君子也不怕弄脏衣裳,因为生得好看,被一群摊贩日日赞美,每次回来都买一堆吃不完的鱼。

你说他被骗了,他说喜欢听好话;你说吃不完这些鱼,他唔了一声,做成鱼干,转手卖给城里人,赚了比买鱼更多的钱。

闲下来时,袁基带你到沙滩散心。你们脱下鞋履,双脚陷入沙子,走了一圈踩到什么,你拿上来一看,是一只奇怪的东西,会动,像一只大蛛子,你甩开那东西,它夹夹钳子,耀武扬威。

袁基踩住那东西,要碰它,你喊了他。但他还是拿了起来,向你走过来,你转身要跑,他便一手抓住你,一手握着那大蛛子。

“殿下别怕,这是蟹。”袁基温和地笑。

“蟹怎么长这样?啊!别过来。”你躲开袁基又拿近的手,他松开你,走远些找了一块石头,砸向蟹。

“殿下以前吃的,都是处理过的蟹,或剥壳挖膏,或碾碎搅拌,其实真正的蟹,便是这幅模样。”

袁基带着死去的蟹回来,他下手果断,没弄上血,“美味的东西有着令人却步的外表,这世上有许多事物皆是如此。”

后来你们离开海边,去了深山。一想到深山,你们都想到了一个地方。袁基和你对看一眼,不约而同都避开那处。

那是你们上一个轮回的“家”,你们不能确定会不会引来灾祸,燃烧的古寺,见过一次就够了。

你们在不知名的深山住了两年,袁基一个士族公子,向你学习如何劈柴,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隔天后他拉你去城里,买了绳索,木板,和一些你不知名字的东西。

你看他在房里捣鼓,见他又拿出纸笔,左画右勾,你凑上去,看到他在画某个小玩意儿的图。

袁基修长的手指,指向纸上两处圆形,“将两块大小一致的石头绑上绳索,挂上树枝,两边便能形成平衡。”

“每颗石头之下,嵌入斧头,只要稍微破坏平衡,另一颗石头落下,斧头便能劈开木柴。”

你好奇地看那些图,“这看着像墨家之术。”

“在下幼时喜欢读墨书,可惜朝中盛行儒术,偶尔翻阅墨书,也只能聊表安慰。”袁基说,“听说墨家尚有门徒在世,若是有机会,我也想认识他们。”

“难怪你画甘露宫的图如此熟练,墨家擅长机关术,建筑也是机关的一种。”

你伸手指向那两块画出来的大石头,“不过,我觉得这里不必在石头之下加斧头,多此一举,不如直接将石头底部削尖,旁边加固,像是坠落的石斧......”

你和袁基讨论了一会儿,隔天他在山上找来适合的石头,磨成“石斧”。因为石斧一体成型,又不须考虑握把,整体像是一个底部削尖的大石,因此重量可观。

你们将两块大石绑上绳索,前后调整几次,袁基又加了一些小机关上去,最后大石落下,顺利劈开木柴。

庆祝过后,你看着地上两半的木柴,又看了看你们忙碌好几天的巨石机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某士族公子抱着工图,慢悠悠地走回小屋,似乎觉得自己造了伟大发明,一个让他解放双手不用劳动的机关,晚上吃饭都多夹了几片肉。

剩下的几年,你们到处走动。

袁基改造了一辆马车,让里头空间大一些,还能铺上柔软的床铺。

有时候赶不上住店,你和他在马车内看书,外头是绵绵细雨;有时候马车行至荒郊,星子特别亮,袁基给你铺一层毯子,和你在草皮上观星。

他的洁癖,规律作息,精贵胃口,都和融合的糖一样再也看不见原形。你们见了许多人,帮了许多人,还养了一只小狸。毛皮白色如雪,很是乖巧,你叫牠元宝,意味钱财滚滚来。

无论走到那里,你身上总带着一个小包袱。

袁基问过你,你说,那是你的后手。

有一天,你说要吃路边一个摊贩的胡椒饼,袁基停下马车,下马给你买去。

你抚摸小狸,可即使是元宝热烘烘的身体,也无法温暖你的手指。

这种冰凉,你在古刹惊醒的那晚体会过。于是你拿起小包袱,下了马车,走入川流人海之中。

你寻了隐蔽的民宅后等待,没多久,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响起。

“你发现了我。怎么做到的?”那人冷淡地问。

“你也找到了我,怎么做到的?”你回头看他。

周瑜仍是疲惫的样子,彷佛这一次次轮回,让他的灵魂长满裂痕,他只是拼起来的一个执行者,一个人偶。

“看来我们问题,都不需要答案。你们逃了这些年,偷走那么多时间,也该还回来了。”

他举起利剑,这把剑杀了你多少次,又杀了袁基多少次?你盯视那把剑,纯然的愤怒让你有了力气。你在周瑜压上来时,揭开小包袱,拿出一把匕首,狠狠刺入他的心口。

“......我说了,杀死我,是不会结束傩的。”周瑜垂眼看你,将剑锋抵上你的脖子,你手指微动,按下匕首上的开关。

紫色的液体,顺着匕首内的机关,注入周瑜被刺穿的胸口。

周瑜脸色微变,他手按上胸口,声音漂浮起来,“你......做了什么?”

你在他的利剑下断断续续笑起来,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又像是压抑已久的哭泣。

“惊精香,仙人所赐之香。”你说,“上一个轮回,我靠着惊精香保留记忆。仙人便告诉我,此香和巫子相冲,可以抵挡你的力量。”

“我将这几年的惊精香制成水状,全数浓缩成在这一匕首里。对你来说,也许可以称作『毒药』吧。”

你把匕首更加按进周瑜的心口,就像他曾经一箭贯穿你和袁基。

你听到远处有熟悉的脚步声跑来,你听到那人的呼喊。

“殿下!你在哪里?殿下......”袁基如同失了伴侣的鸢,声音颤抖恐惧。

“可笑。你以为这种东西......能够杀得了我吗?”周瑜咬牙,他的皮肤爬上奇异痕迹,就好像那些被巫血侵蚀的人。

“我从未想杀你,周瑜。”你淡声,“我要做的,只是制止你。”

他的利剑仍旧锋利,利得他一抬手,你的脖颈便破了大洞。

在你还没失去气息前,你第一次看到时空崩落的样子,所有景色褪去原貌,彷佛水溶掉一切,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世界被一层一层剥落。

你在黯淡的目之所及里,只看到朝你奔来的袁基。

他彷佛是褪色世界唯一的色彩,琥珀的双眼像是融化的糖,他拥上你的时候,你看到他身后掉落的胡椒饼,沾上灰尘。

你躺在袁基的怀里,这次他的眼泪终于不再是血色了,他捂住你的脖颈,企图止住鲜血,不过你的血像是你们走了许久的海边,怎么找也找不到尽头。

周瑜已经倒在地上,痛苦喘息,他无力去管你们两人。他试图启动傩,体内的力量却吞噬他的巫力。

袁基终于松开你的脖颈,而此时你的血早就流尽,你只是睁着一双眼,温柔地注视他。

他抚上你的眼,让你合目,然后他放下你,晃了下身子,走向周瑜。

“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这是梦境......只是一场恶梦......”

袁基踉跄地走到周瑜身边,拿起他的利剑,又回到你身边。他躺倒在你身侧,像是每晚睡觉一样搂着你。

那把利剑横在他脖颈前,他摸索脖颈,确认了开口准确的位置。

“殿下,别怕,我这就来找你。”袁基额头抵上你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世界消失在一声轻响中。

【???】

你睁开眼。或者说,你只是有了意识。眼睛是什么?是光的接收物。在这里,你没有实体。

你在黑暗中,又像是黑暗的一体,你不知待了许久,才听到不同的声音——感受到不同意识,更准确地说。

“失败了。”那是和你带有类似本质的意识,那个意识冷淡地说,“傩,失败了。”

“所以我们.......是真的死了?”

“不知道。你很害怕?”

“我不怕死。”

“每次杀你,你总表现得很害怕。”

“我怕的不是死,我怕的是离别。”

那个意识叹息,久久后才说,“你们前两千七百多次是这样,这几次有记忆也是这样。”

“仙人说你记错了,是两千九百多次。”你迟钝地说,“......什么叫我们前两千七百多次也这样?”

那个意识不说话了,你往他的方向“移动”过去,走了很久很久,你正要停下,忽然见到黑暗中有微弱的荧光。

你加快脚步,靠近荧光的刹那,你似乎重新长出血肉。你捧起荧光,青色的荧光贴附上你的掌心,像是它本就长在你身上。

这荧光让你想起一个月夜,一个青衣的公子爬到高墙上。他很怕高,但他从高墙一跃而下,只为了见你。

你忽然有了勇气。

你捧着荧光,说:“我要找到他,我要找到他。”

“他死在那个梦境了。”另一个意识体淡声。

“他说,他会记住我送他的话,会为了我沉浮挣扎。”你说,“念念不忘,他就一定会抵达我的身旁。”

另一个意识体不言语,你掌心的荧光闪烁一下,又黯淡下去。你继续在黑暗中走,看到黑暗还有其他青色荧光,它们的位置像是一盏盏小路灯,引导你通往何方。

你走了很久,捡了一路青色荧光,它们聚集在你身旁,贴在你耳边,额头,手指,最多聚集的地方,是你的胸口,以及你的脖颈。

渐渐地,它们聚拢成团,把你包裹起来。

你在荧光的尽头,看到一个人影。那个人影躺倒在地,从他的脖颈,胸口,双眼,淌淌流出青色荧光。

你走上前,搂住他,看不清他的脸,抱着的质感像是一团温暖的雾,因为他身体透明,又像是抱着被时间遗忘的青色月光。

你仔细将每一颗荧光塞回人影体内。最后一颗光芒回到他伤口里时,头顶的黑暗忽然被白光侵入。

“他找到你了。”周瑜呵声,“仙人的力量,不过如此。”

白光侵入的瞬间,你们身处的黑暗开始变化。你抱紧怀中人,却发现他也化作一团白雾,一点一点消逝。

你想留住雾气,白雾却从你的指缝流去。

“师尊,求你救救他!”你仰起头,声音哑而悲,“救救他,求求你......”

白光之上,一个淡漠平静的声音响起。

“他仅是凡人,不过吃了巫肉,才能承受轮回。”

仙人的声音很遥远,“傩之力和巫肉,都是有限度的。现在巫肉效力要散了,他的灵魂也会散去,落尽三千宇宙。”

“——我去找他。”你跪在地上,仰视白茫茫的天,像是在和神明乞求,“轮回或是梦境,我都无所谓,让我去找他。”

许久,许久之后,仙人才轻声:“好。”

你感到重心不稳,有什么将你往下扯去。你跌了一交,就此跌入混乱的时间。

不同时空的碎片如同破裂的镜子,组成一条漫长的隧道,无边无际,光影交错。

你绷紧身子,忽然,一颗小小的青色荧光从你怀里钻出来,蹭上你的脸颊。

你惊讶捧住它,不知它之前藏在哪里,小荧光从你手中飞走,你伸手要抓住他,却碰到其中一面时空碎镜。

你看到一个人定格在镜中,是一个微皱眉头,跪在冰冷地面上的孩子。孩子跪着高座,面对的墙上有一把铁鞭,铁鞭的柄身刻着“袁”字。

一个高大男人拿下铁鞭,走向孩子,孩子颤抖着身子,背脊依然挺直,闭起了眼。

你伸手一拉,便将那孩子拉出镜面。

孩子睁大双眼,琥珀色的眼睛惊讶地望着你,你弯了弯眼睛,“袁基,巧遇。”

孩子随即化作一颗青色荧光,那颗荧光绕了你一圈,便又投向下一个时空碎片。

有些时空,袁基依旧是袁氏长公子,温润如玉,庄重端方。他的一生被切割成无数转捩点,第一次识字,第一次射箭,第一次入宫,第一次被丢奏折......

他或微笑或皱眉,或迷茫或愤怒,千千万万种袁基出现在碎镜之中,你都抓稳了他的灵魂,将他拉回身边。

有些时空,袁基不是袁基。他可能是弃儿,郁郁寡欢地喝着一杯冷茶填饱肚子;

或者是卖花人,卖出许多花,夜里却会翻开枕头摸下面的枫叶;

又或是一个军师,长相普通,谋划了得,给马车镶了黄金,被主公认为好大喜功......

漫长的时空隧道,你不知落下多久,收集多少荧光,时间不在你身上留下痕迹,你看了数千数万个袁基的人生,最后来到一个碎镜之前。

在那个镜中,袁基抱着被子下的什么,脸上显出温柔神色,你伸出的手,第一次迟疑了。

在此之前的时空,所有袁基都孤独一生。现在,你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恍惚了一瞬。

画面往下移动,一颗脑袋探出袁基抱着的被子,是一个白色的后脑勺,带着一对尖尖小耳。

喵。白狸钻出被窝,被袁基按到被子里,又搓又捏。

你一把将袁基扯出镜面。

“你有病吧!给一只狸盖被子!”你说。

“唔,你是......”袁基眨眼,他看了看周遭,都是时间的碎片,“你是仙人?”

他化作最后一颗荧光,回到你身旁。你被青色荧光包裹,光芒汇聚成人形,那人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睛望向你。

“殿下。”他紧握上你的手腕,眼底的伤痛还未退去,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抚摸脖颈,“这也是梦境吗......”

“......是,那你喜欢这个梦境吗?”下落中,你靠近他。

“喜欢,但殿下为什么在哭?”袁基的手指抚过你的眼角,“可是谁欺负你了?”

你捶了一下他的心口,不轻不重,然后紧紧扣住他的手。你望向隧道尽头,那里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连时间也没有。

“殿下,我们要去哪里?”

“大概是最初的道,真正的现实。”

他握紧你的手,“那个现实,我还会记得你吗?”

“不会,你体内已经没有巫力了。等到这个梦境结束,我不记得你,你也不会记得我了。”你说,然后被他粗鲁扯入怀中。

你们相拥在时空碎镜之间,无数宇宙向上流逝,三千宇宙,也不过是一片片碎片。你想起谁和你说过一句谶言,关于镜子,袁基,和你。

“如果我不记得你,那所谓的现实不过是另一场恶梦。”袁基拥你更紧,彷佛要将你融入他的每一寸骨肉。

“在你吃下长生不老肉之前,我们也是一次次重新认识彼此。”你轻声,“有人和我说过,我们是一面镜子,此生此世,永生永生,都会纠缠下去。”

在落入黑暗的前一刻,你吻了吻他湿润的眼睛,“别担心,我们会在醒来的现实再见。这是我们的天命。”

你曾跌落那无数轮回的光怪陆离,所幸混乱交织的时间之中,还有一人漫长地寻找你。

【世界线.道】

伤口火燎似地疼,又或者你真被那场大火烧了皮肉。躲开那些西凉军后,你摇摇晃晃跑着,鲜血蜿蜒一地。

你听到马铃声,轻轻一响,像是从哪个梦境中传来,刺破你朦胧昏沈的思绪。

你往声音来处跑,脚步沉重,是一辆马车。你注视着那辆马车,胸口突突地疼,大概是失血过多了。顾不得其他,你一把掀开车帘。

茶水倾翻,那人半张脸隐在暗处,他“嗯?”了一声,仰起看书的脸庞。

“殿下,巧遇。”

这是你们第一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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