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好心肠

天气可真他宝贝的不错。

平息了炸弹风波、解决了邪恶组织，是时候闲下来欣赏梦想之地的人造美景了。

波提欧对着窗外的晚霞悠然吹了声口哨。梦境中，犹如油画般绚丽的火烧云足以媲美草原上真正的云彩，适合他这种热爱自然的异乡人——

如果没有对面楼那碍事的破广告牌就好了。

“云彩收集者”恼怒地瞪着窗外，灰色眼睛瞄准楼顶，企图盯穿并不无辜的巨幅全息投影。

林立的招牌占据半边天空。牛仔虽不懂时尚，也不影响他对这家彩妆集团嗤之以鼻——叫什么“COLORS”，招牌比眼影盘还纷繁复杂，这就是品牌特色？

他放下台球杆走近窗边，一睹广告牌上的模特风采。投影循环播放了一段宣传片，展现出能够体现产品定位的空镜和特写，配上旁白：“春景”系列限量绝赞发售中，到店领取试用装，并有机会获得知更鸟小姐周边！

下一个镜头，代言人重磅出场。画面中的女模特身穿异域民族服饰，徐徐转过脸，红唇轻启。

“COLORS，染上，你的颜色。”

女人身穿白袍，一副出云国少女扮相。屏幕里的她有着与「虚无」令使高度相似的紫色双眼。

波提欧为之一惊，再凝神定睛，发现模特耳后长着一对小翅膀。

或许是出于某种对业已消散的世界的同情，又或许是急切地想要揪出冒牌货，总之，波提欧调查过黄泉和她的故乡，出云人总穿着长衫长裙——知更鸟的广告造型与出云少女如出一辙，到了连黄泉那家伙走在街上都要被错认的程度。

下一秒，黄泉竟然出现在波提欧视线里，如同奇妙的应验。黄泉逛街没有带刀，她走进“COLORS”彩妆店，向店员询问了几句，又俯下身从琳琅满目的柜台中挑选着什么。

店员很激动，递上海报索要签名。以波提欧优越的视力，能清楚看见海报印着知更鸟婉约的倩影。

“我说什么来着。”牛仔为自己的先见吹了一声口哨。

黄泉微笑着对店员摇摇头，准备结账离开彩妆店。

波提欧感到无趣，想要到露台上抽支烟。推开门的一刹那，楼下忽然爆发出无比激烈的喧嚣，人们的声浪一阵接着一阵。

不会又是炸弹？！还没完？？找了300多个“炸弹娃娃”快找崩溃的游侠第一时间解开枪套冲到露台边缘，探身寻找尖叫声的来源。

“是知更鸟小姐！！”人群中谁高喊了一声，数秒之间，人们如潮水一般疯狂涌向“COLORS”彩妆店，将门口围堵得水泄不通，宽阔的店面不堪重负，几个店员徒劳地维持着被疯狂践踏的秩序。

“知更鸟小姐！我是你的狗啊啊啊！！”

粗鄙的语言响彻云霄，传到位于四楼的天台，波提欧目瞪口呆：说的什么话，难道公司给这帮追星族也改造了联觉信标？

几十个智械、人类、皮皮西人包围了店铺，齐刷刷高举着手机对准黄泉。一开始，人们还保持基本的理智和距离，直到有人打破摇摇欲坠的边界，伸手摸了一把紫发女人的长发。

“头发好柔顺！真的跟广告里一样哎！”智械指着头顶的全息投影，投影里的“偶像”近在眼前。

“不，请不要这样。”黄泉将礼品袋抱于胸前，礼貌地退后。但那些微弱的反抗很快被狂热所淹没，大众一口咬定她是另一个人，事实的辩白显得那样无力。

人们向前推搡，触碰她的头发和衣袖。黄泉始终保持冷静与理智，为了不伤到普通人，没有动用一丝一毫力量。

楼上，波提欧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正要开枪震慑，忽然想到自己的大名还妥妥地排在星际通缉榜上呢。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没错，翡翠懒得管他，不代表别的部门不管，他可不想搞出骚动引来一群豺狼。

“他宝贝的，如果公司闻着枪子儿味来就麻烦了。”手枪被塞回枪套，牛仔掏出套索，瞥了一眼处于混乱中心的黄泉，“尽是个会给人找麻烦的小可爱！”

作为一个合格的牛仔，他动作利索地将一端带钩子的钢丝套索安装在机械臂上，发射到十几米开外的空中，牢牢套住大楼外露的钢结构，一条腿蹬上墙，用力向身体的反方向拉扯绳索，确保它能受力。

波提欧一手按住帽子，一手抓紧钢丝绳，纵身一跃，像人猿这种原始生灵一般荡到空中。重型机械穿破野性的风，银光闪闪的身影潇洒降落到“COLORS”门店向外延伸的遮阳蓬顶上。

梦境里的人大抵没见过“天降神兵”，发出震惊的呼声，纷纷停下动作。

牛仔十分享受人们的注目礼，尤其是黄泉的，她比他们更早抬起头。

灰色眼睛里的准星将紫色眼瞳里的意外尽收眼底，波提欧嚣张大笑，鲨鱼牙闪闪发亮，轻巧翻个跟头，跳进包围圈，吓得一众狂热粉丝纷纷避让。

他挡在黄泉和最先伸手骚扰黄泉的一名智械之间，目光犹如巡猎的弓矢，钉得它浑身发冷。

“那边的！睁大你的无机物眼睛看清楚了，她是天环族，是知更鸟吗？”

被问话的智械一脸不耐烦：“你谁啊？干嘛打断我追星！”

面对智械和其他粉丝的不满，波提欧皱起眉，“跟你们没道理可讲。”

黄泉在身后轻轻扯了扯波提欧的围巾，“走为上计。”

粉丝们仍未散开，无数双眼睛和镜头对准他们，甚至引来了不明真相的顾客和游人，越来越多人往“COLORS”门店聚集。环顾黑压压的人群，波提欧扬起眉毛，“我有方法带你火速离开，姐们。想不想试试空中飞人？”

“得罪了！”话音未落，波提欧迎着众人目光大大方方地揽住黄泉的手臂和腰身，将她带进怀里，同时高举左臂，收紧另一端还缠在楼顶的绳索。

“哈哈！走你！”

黄泉闭眼，环住波提欧的脖子，脸埋在粗粝的牛仔外套上。套索将他们凭空吊起，如同发射子弹一般弹到空中，消失在人们惊诧的眼睛里，高速相机也只能捕捉到两抹模糊的身影。

带着一位成年女性跑路对改造人来说不算什么，机械骨骼足以负重几百斤。波提欧像抱着一只柔弱无骨的大布娃娃，将黄泉护在臂弯里穿过两栋建筑狭窄的间隙，直到他们远离商业区，才在一栋公寓楼楼顶放下黄泉。

黄泉轻声道了声谢，默默低头整理凌乱的衣衫。她手中的礼品袋破了，口红胭脂洒落下来，波提欧在半空中一件一件接住它们。

“给我吧。”他示意黄泉把破损的纸袋交给他，手指灵巧地上下翻飞，几秒钟就重新折好袋子，把她买的东西又放回去，顺便瞄了一眼，是“COLORS”的新品“春景系列”，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

“真没想到你喜欢化妆。”

明明素颜的样子就很好，通透的目光比春天更和煦，更温暖，胜过一切。

“不全是我的，有一些是送给列车组几位女士的礼物，觉得很适合她们。”黄泉掂了掂焕然一新的纸袋，“不过，波提欧先生，我也没想到你还会折纸。”

“嗯？小事一桩。”为了证明机械手的灵活性，他掏出一颗有鲨鱼涂鸦的子弹把玩起来，金属指骨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帮人买礼物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波提欧收起子弹，从帽檐下方看了黄泉一眼，“黄泉，你可真能忍啊。”

“突如其来的情绪总是没法持久的，他们总会耗光精力或者手机电量，到那时我再找借口脱身。”

“哈，讲真，你该找大明星要点精神损失费。”

黄泉认真点了点头，“我正想联系知更鸟小姐的经纪人，请她们做好保护工作，这些粉丝……未免太狂热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算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下楼记得走楼梯！”

“等等，波提欧先生。”黄泉喊住波提欧，“谢谢你帮忙解围。我们已经碰过好几次了，希望下次打招呼不要那么……戏剧性。”

她温柔地冲他微笑，夕阳从身后洒来，为她的笑容镀上一层柔光。

天气太热了，波提欧没来由感到耳朵发烫。独自走进楼道，他忽然闻到一阵香味，原来黄泉身上的脂粉还有蜜桃香水味全沾牛仔外套上了，在密闭空间里分外浓郁。

他宝贝的，改造过的感官意外地不排斥她的味道。牛仔嘀咕了一句，揉了揉滚烫的耳根。


二、捆绑营销

第二天早晨，波提欧结束休眠，从两米大床上醒来。这间套房是“见不得美梦里有人受穷”的砂金帮忙开的，所有消费都记公司账上。波提欧深恶痛绝并接受：公司是敌人，那么花公司的钱就会给敌人造成损失，没错，是这个理。

枕边响起一阵铃声，打断了他的深刻自省，牛仔没好气地抓起客房电话，“喵！大早上的谁啊，打错了吧——”

“……”对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起床气毫无准备，沉默了片刻。轻缓的呼吸节奏传进赛博耳朵的电子处理元件，犹如猎人般隐匿的气息让波提欧本能一激灵，他可太熟悉了。

“……”

“我向前台打听到电话号码，波提欧先生，看来确实是你。”黄泉不温不火地说，“请问你下午有空吗？”

“怎么，要约我决斗？”

“四点钟，惊梦酒吧。”

“奉陪到底。”

黄泉没有说明原因，这个时间喝酒未免太早了点，牛仔冷哼一声。

电话那头，令使依旧温温柔柔地笑了，“我很期待见到你，波提欧先生。”

波提欧匆忙挂断，琢磨黄泉的语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改造人也有的话），这个大宝贝最好有正事。

午后四点整，波提欧穿戴整齐来到酒吧，发现气氛与想象中很不一样。不知道哪位大人物莅临，一向热闹的酒吧竟然清场了，连怪物们都不见了，只有老板舒翁悠闲自得地忙活，倒也不显得剑拔弩张。

黄泉坐在角落卡座，她的对面是一位陌生但模样高贵的天环族女人。

波提欧把手放在枪套上，黄泉见状轻轻摇头，示意不必如此，他又悻悻收回手。

他走到黄泉身边落座，天环族女性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请问是波提欧先生本尊吗？”

“哈？你什么意思——”

为了这些人的小命着想，最好永远也别听说他的名字。波提欧像只炸毛的豹子般跳脚，黄泉忽然把左手覆盖在波提欧手背上，她没有戴手套，隔着皮肤传来低微的电流，淌过机械身体维持机能的“蓝色血液”。

波提欧顿时感到体内火花四溅，机械身体短路失灵了，就像子弹炸膛，他的怒火也卡在了一半。好在不受控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等他平静下来，黄泉放开了他，面不改色地扯了一个谎。

“不是的，这位是我的朋友，是「巡海游侠」波提欧……的粉丝，所以才这副打扮。”

天环族女人点点头，离席打了个电话。剩下牛仔与令使面面相觑。

“喵的，黄泉，解释！”牛仔惊出一身冷汗，刚才身体宕机那一瞬间，如果黄泉要他小命，他就脑袋不保了。

“请别生气。我们昨天被记者拍到，不小心上了娱乐热搜，那位知更鸟小姐的经纪人是来商讨后续事宜的，我并未向她透露你的身份。与波提欧先生的风格不同，我认为低调行事为好……”

“你觉得我浮夸？宝贝的，如果不是为了你——”如果不是为了替你解围我才不出手！

波提欧欲言又止，凭心而论，把过错推到黄泉身上也很不公平，她从未主动引起争端，被其他人裹挟着走而已，退一步说，昨天她也没有求波提欧帮忙。

面对波提欧突如其来的寡言，黄泉会错了意，低头看着他们相邻的手，“对不起，你刚才好像很难受，我只是想让你稍安勿躁。”

波提欧将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这笔账晚点一起跟你算，令使。”

忽略小小的不愉快，两位俊男美女相互咬耳朵还是很引人遐思的，于是经纪人回来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匹诺康尼当地最著名的报纸摊在波提欧面前。

“事情是这样的，这位先生……”

“帕姆。没错，我是波提欧大侠的老粉了。”

“……嗯，帕姆先生。”经纪人不可置否，“粉丝的过激行为我已大概了解了，在此向黄泉小姐表示歉意，也感谢帕姆先生出手相助。”

“不过，我们向来重视知更鸟的名誉，奥帝先生有意将小姐作为继承人培养，她也一直以高标准要求自己，现在竟然传出这种低俗桃色新闻，家族对此颇有微词……”

经纪人敲敲报纸，几行大字赫然高据头条——“突发！怀揽温香荡秋千！寰宇歌者与臭名昭著的银河神枪手传出绯闻？！”

“谁想的标题？老子真的会爱死他。”波提欧将报纸猛推回去，纸张发出抗议的响声，“讲道理，这跟黄泉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才是被波及的。做好你经纪人的本职工作，去跟他们澄清，说搞错人了！”

女人眨了眨眼，“难道要说出真相吗？两位尊贵的客人其实并不想见报，不如将错就错好了。实不相瞒，我们苦于寻找一位人选暂代知更鸟的工作。”

波提欧看了黄泉一眼。游侠早就听说知更鸟暂时离开了匹诺康尼，而黄泉这个节骨眼上被粉丝误认，登上娱乐版热度爆棚，不成妥妥的现成替身了吗？

作为本次乌龙事件的最大受害者，黄泉表态了：“鸢尾花家系打算怎么处理呢？我愿意配合。”

“黄泉，帮人也要有底线。”波提欧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在我看来，知更鸟小姐无疑是适合匹诺康尼人民的领袖，领袖的声望固然重要。”黄泉轻声坚持，“如果我微不足道的援助能帮她渡过艰难时期，也算值得。”

经纪人的表情变得释然，“那孩子心里苦，想离开这是非之地一阵，我无法苛责她小小的出逃，但「同谐」诠释者的工作不能因伤痛而停下。有朋友伸出援手，便再好不过了。谢谢你们。”

沉重的气氛让空气陷入寂静，波提欧率先打破沉默，“你们要抓黄泉去当替身，这里边好像没我什么事吧？”

“事实上，我们希望黄泉小姐工作的时候，帕姆先生能够陪同随行，多增加曝光。日后再声明本次绯闻事件其实是影片取材，也能来个口碑反转。”

“哈？！”波提欧愕然。

“是这样的，这则花边新闻带来了不少流量，以此为灵感，资方计划打造系列影片，对标《哈努兄弟》，主角已经敲定知更鸟小姐了。这可是逆转风评的好机会。”

“《哈努兄弟》堪称影史经典，还有什么设定能超越？”电影爱好者成功抓错了重点，发出一声狂笑，子弹头耳饰调皮地摇晃着，引来身边的黄泉看多两眼。

“改编帕姆先生从天而降、英雄救美的光辉事迹：一个偶然获得了超能力的普通青年，游荡在高楼之间行使正义，从反派手里拯救心爱的女孩……”

“这种剧情多了去了，比如《蜘蛛人》。”再说他才不是什么英雄救美，是为了从令使的手中保护普通民众！这帮眼瞎的好宝贝对「虚无」神力一无所知！

念及于此，波提欧对黄泉更加敬畏了三分。

“我没有异议。”黄泉说。

“宝了贝的，她们给多少信用点，这就把你收买了？”

经纪人的手机铃声又响起来，忙碌如她只得先行告退。

波提欧和黄泉也跟着起身，波提欧瞥视桌上的报纸，头疼不已，“这帮记者，笔杆子比我枪杆还硬。”

黄泉微微一笑，“我把礼物寄给姬子小姐时听到消息，星际和平公司正着手收购匹诺康尼的传媒业。”

“那些记者成了公司手下的人了？”

“恰好听闻波提欧先生正寻找一位公司高管，与行业人员多接触，兴许对你找人有帮助。”

把铲除公司奸邪当做毕生事业的牛仔冷哼一声，跃跃欲试地将手枪对准黄泉那张漂亮的脸蛋，又往右偏移几公分，露出她的眼睛，“为什么帮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行的路，我不干涉任何人，只是为了表达感谢：你昨天本来可以不管我的，但你没有袖手旁观。”

“……老子现在后悔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经纪人方才答应，等事情结束后，除了信用点还将额外赠送酒店终身免费入住权、酒吧全场畅饮券、COLORS全套限量彩妆以及《哈努小子》绝版周边。不是错觉，讲到COLORS，黄泉那只波澜不惊的眼睛竟然透出一丝心动。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走回酒店。由于同为“匹诺康尼尊贵的客人”，所以住在相同层，甚至客房也很临近，与黄泉共同搭乘电梯时，波提欧敏锐地捕捉到转角一闪而过的灯光。

不是吧，就开始营业了？他还没点头答应和黄泉捆绑营销啊，不能给他也找个替身吗？


三、大明星与一场雨

为免费酒水和绝版周边折腰没几天，娱乐新闻周刊被熨烫平整送进豪华套房，眼见自己半边脸出现在头条，波提欧笑不出来了，恨不得将杂志撕碎。

记者拍到他们同乘酒店电梯，把他的帽子和黄泉的脸拍了进去，标题别有心机：鸟儿有家不归，酒店欢度良宵！寰宇歌者迄今已被发现与两位神秘男士过从甚密……

宝贝的！他非找到责任编辑，一枪把那个大可爱扬了不可！

波提欧正在气头上，短信铃声响了，是黄泉发来的消息。

【来自好友黄泉 备注：那个冒牌货】
-我受邀到“COLORS”当“一日店长”，以知更鸟小姐的身份。
-你要来玩吗？
-会有街拍。

意思是催他炒作了。想到说不定能打听奥斯瓦尔多的消息，波提欧决心整装出发。

他刚走到电梯，被眼前的景象逗得乐不可支：黄泉独自坐在行政酒吧，远处站着两个保镖。

那个女人，带保镖？？牛仔差点笑出声。

“黄泉？你为什么等在我门口？”

“我换到顶层家族专属的套房了，怕你找不到我。”

“别天真了，我怎样都能找到你。”波提欧指了指黄泉的脑袋，冒出无数疑问，“那又是什么？”

黄泉轻轻摇头，伸手托住耳朵后面的小翅膀，翅膀一晃一晃的，“她们说做戏做全套，小道具会让我看起来更像知更鸟小姐。还有头上的光环其实是投影。”

虽说这完全构成了欺诈，但梦境里，除了信用点能买到的东西，又有几分是真的呢？人们选择入梦的时刻，就是决意逃避现实、被虚妄蒙蔽的时刻，难道不是抱有被骗的觉悟才来的吗？

如此一想，似乎粉丝也不冤，冤的是被迫成为另一个人的黄泉，以及被迫成为新闻边角料的他。

波提欧随同黄泉前往梦境时刻，自然享受到了超高级礼遇，比如被保镖护送着坐上加长版豪华斯坦威游隼之类。

朋友们的八卦短信如纷飞的小报一般塞满了收件箱。

【来自群聊三个大宝贝 好友星 备注：小灰毛 丹恒兄弟的好姐妹】
-牛仔，宇宙间都传开了，那个和知更鸟闹绯闻的是不是你？
-不对啊，知更鸟小姐在我旁边啊，我们在空间站。

黄泉坐在波提欧身边闭目养神，牛仔不好发语音，只能噼里啪啦打字解释，铁手指都要擦出火花了。

很快，友善的称颂和打趣也跳进屏幕里。

【来自群聊三个大宝贝 好友银枝 备注：嘴巴漏风的好心骑士】
-尤记得初次见面，知更鸟小姐和黄泉小姐都给我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她们的笑容如三月暖阳般温暖：果然，美人总是相似的，也不怪人们难对两位女士加以区分呀。
-顺带一提，网上流传有本次事件的视频报道，波提欧兄弟行侠仗义的身姿真是让人为之倾倒！值得我等学习！

绯闻满天飞，为了不暴露身份，这出戏，他是不得不假装成另一个人演下去了。

波提欧心中叫苦连天，望向同样假装成别人的令使——那位“美人”似乎很快适应了新身份。

他们到达“COLORS”，进入贵宾接待室。黄泉换上了出云少女的服饰，刘海柔顺地贴在脸旁，更贴合广告上的知更鸟形象。

她坐在化妆镜前，波提欧在她身后翘着二郎腿、托着腮帮，透过镜子观察黄泉的脸，活像陪女士逛街的百无聊赖的绅士。

被不少人夸赞的美人，此时安静地坐在波提欧前方，闭眼假寐。岁月知趣地自她的鼻翼滑过，丝毫不敢侵蚀这张宛如天使的脸庞，她的眉眼充满悲伤，怜悯，像怜惜花朵那样怜惜生命的存在，人们看见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同死亡联系起来。

但波提欧不一样，他见过真正的离别，他能懂。

黄泉睁开眼，与镜中的波提欧对视，见他出神的样子，泛起淡淡笑意。

“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的弱点是什么，”牛仔眯起眼，“好让我一击致命。”

“弱点，是指不愿面对的事吗？”

“你有吗？”

黄泉点点头，“其实我不太喜欢雨天。我的故乡时有雷雨，女孩们常担心湿了妆容——听说COLORS·夕颜系列的防水效果不错，这点格外打动我。”

意识到“大明星”在拿他开涮，牛仔迅速反击，“喵，你这个店长当得有够称职，还没开张就宣传上了。”

“……但害怕下雨，是真的。”想起往事，令使叹息一声，又很快收拾好情绪，“一会儿去试试匹诺康尼当地美食吗？经纪人小姐告诉我，附近有家店很不错。”

他们的经历决定了他们都不是能够品尝美食的人，但抛却悲惨过往，仅仅逢场作戏也未尝不可。

波提欧应承下来，便离开了彩妆店。这里确实没他什么事，他们只需要被拍到同进同出就可以了。

他到流梦礁逛了一会，不可避免地遇见COLORS的巨幅广告，上面实时直播“明星店长”与记者互动的画面。她像一位真正的名流巨星，在名利场左右逢源，迎合镜头与观众，只是她的宽容偶尔会招致没有边界的提问。

“知更鸟小姐，请问你什么时候回应绯闻……真的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巡海游侠」吗？”

游侠停下脚步，望着全息投屏。他对声名不感兴趣，纯粹想听听黄泉怎么回答。

“不，那些传言并非属实，被拍到的先生只是我的一位新朋友，他在危机之际帮助过家族。”

哼，这话还算公平。

“「巡海游侠」已经消声太久，社会对他们存在一定程度的误解。我有幸认识到，他们中的一些人心怀公义，想要通过自己的方式惩恶扬善、锄强扶弱，比如那位和同伴一起解放匹诺康尼的铁尔南先生，以及……我相信他们，希望他们能得到正名的机会。”

“知更鸟”——黄泉有意停顿了几秒，仿佛隔着镜头与游侠对视。游侠移开视线，看向天空中破碎的大剧院。

剧院正以旺盛的生命力火热重建，星舰穿梭在阿斯德纳的忆质里。虽然没有找到奥斯瓦尔多，但帮助一个世界免于破坏，不必重蹈家乡的覆辙，也算践行了「巡猎」的意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淋过雨就想帮别人撑伞。

忽然，几滴透明的水珠落在波提欧颊边，他伸出手，钢铁手心在深蓝色的苍穹下接住雨水。重建后的匹诺康尼颇为浪漫地开放了一部分天空，算了算，也该到气象预告的降水时间了。

和黄泉一样，波提欧也不喜欢下雨，雨水会冲走机油，让机械身体更容易生锈，腐蚀充电口。

他想起黄泉，想起她谈及往事落寞的眼神，连同那柄随身携带但遗落在酒店的红伞。

他冒雨赶到车上，取回黄泉的房卡，又赶回梦境酒店，这花了他一些功夫，错过了“店长”的下班时间。

直接回到现实或「黄金的时刻」相对简单，那样就不必淋雨了。但游侠答应过赴约就会说到做到，他不知道如果无端放鸽子，黄泉会不会生气？那个女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或许不会，又或许她早就遗忘了他这无名之辈，独自回酒店了。

满脑子想着黄泉，波提欧撑着伞重返COLORS。

天边竟然奇异地放晴了一半，架起一弯彩虹，阳光穿透雨丝，隔着五彩斑斓的太阳雨，黄泉的身影愈发明艳动人。

“波提欧先生，你来了。”她微笑道，像是为了这一刻等待许久，“我一直在等你。”

波提欧迎上前，红伞遮住淅淅沥沥的雨雾。他没有让雨水打湿黄泉的妆容。

“忘了今天会下雨。还去吃饭不。”按照日程安排，他们应该步行前往餐厅，路上会有摄影师抓拍。

紫霞般的瞳孔颤动几下，视线落在牛仔胸口那一排沾满雨水的勋章上，它们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忠实地倒映着她眼中的关切。

“下次吧。”

“你说了算。”牛仔耸了耸肩。

黄泉走下台阶，握住波提欧撑伞那只手的手腕。牛仔的手是钢铁的、冰冷的，如今却覆上了一层温暖的体温。

“谢谢你来接我。”

“呃，不客气，也谢谢你等我，大明星。”

黑白和紫色的身影迈入红伞下，漫步走进朦胧的雨中。


四、烛光晚餐

这段时间，波提欧的外套上总是不可避免地沾染上黄泉钟爱的COLORS白桃香水味，无时无刻不提醒黄泉的存在，让习惯独行的游侠有些羞恼。拜黄泉所赐，波提欧路过那副霸道的广告牌，竟觉得它顺眼许多。

除了完成必要的委托，他们很少联络，这与他们独来独往的性格有关。这份契约像一根无形的套索，牵扯着两端，公式化的交流是编织绳索的丝线，多余的句点、多余的情感则是不该出现、不被期待的毛刺。

无形的绳索偶尔也会擦出毛边。有一次，黄泉发来短信，附上一张黑白红配色的折纸小鸟玩偶照片，留言只有四个字：有点眼熟。

波提欧估摸着，这会儿黄泉该在折纸小鸟对对碰游戏发布会上，他认真端详照片里的小鸟，回复一个鲨鱼龇牙表情，说：黄泉，你是不是金鱼记忆？忘了自己变身后长什么样？

如果黄泉的联络并未如期而至，波提欧就捣鼓他的正事。

某天他趁着夜色闯进了匹诺康尼电视台、星河娱乐周刊杂志社，以及一些不具名的小报社，却并未在渺如烟海的文件中发现仇人的名字。

作为个人的报复，他删光了后台存稿，进行了一番违规操作。那天波提欧回去取雨伞，进了家族的贵宾套房，被报道为恋情“拉埋天窗”，负面舆论铺天盖地——当事牛仔认为，为了他和黄泉微乎其微的名声，干脆让这些没眼力见的小可爱停工几天。当然，等小可爱们发现「巡猎」的复仇找上门来，他早就溜了。

在漆黑一片的主编办公室里，手机屏幕亮了，出现新消息提醒。

【来自好友黄泉 备注：无】
-不好意思，试装后与品牌方谈合作，耽误了时间。
-都是经纪人和团队在谈，我只要做个安静的吉祥物就好（友好微笑表情包）。
-有空的话，一起吃晚饭吧。

大忙人终于想起他了？

波提欧迅速回复一个问号，意思是时间地点，黄泉很快发来餐厅定位，离他不远。

手机再次振动起来。

【来自好友黄泉 备注：无】
-啊，都这个点了，差不多到宵夜时间了。
-你吃过了吗？

波提欧想象黄泉小心翼翼找补的样子。她看起来不太注重吃饭规律，对他人的上心程度甚至超过了她自己。

担心黄泉等太久，波提欧翻窗离开电视台大楼，一边回复她的消息：

-还没。
-马上到。
-你先点菜。

“约会”地点是上次推掉的餐厅，这次照计划安排了摄影师。波提欧一向杀伐果决的脚步，踏进那扇富丽堂皇的大门前忽然犹豫了片刻。

黄泉字里行间流露的关怀，都是假的吗？那他对她的牵挂，亦是配合表演吗？

或许这一切，就如同一场献给观众的梦，织造梦境的人自身不知不觉沉溺其中，上台的和看戏的都是自己。

餐厅位于「蓝调的时刻」，窗外繁星铺满忆质的海面，像一地宝石无人拾起。精致的西式餐厅里，光影交错，音乐缭绕，每个瞬间都被镀上了蓝金交织的光辉。侍者指引宾客穿梭在桌与桌之间，动作优雅轻盈，仿佛整座餐厅都是一场精心编排的舞蹈剧，而他们则是其中的舞者。

波提欧取下帽子交给侍者。餐桌旁，黄泉依然敬业地佩戴着假翅膀，她换了一套侠客风格的装束，全身裹得严严实实，扎着英姿飒爽的高马尾，显然刚从工作场合赶过来，没来得及换常服。

“我了个呜呜伯。”牛仔由衷感叹，“你完全适应了家族安排的换装游戏，嗯？”

“这是新戏服，男主角也有一套对应的，是按照我们的形象设计的，我觉得挺好看……”

黄泉的目光落在波提欧脸上，欲言又止。他们的视线越过摇曳的烛光交汇，默契地错开。

“很适合你。要不别走了，留在匹诺康尼混口饭吃吧，有房子住，不用风餐露宿也挺好的。”

黄泉唇边绽放出新月般的微笑，眼睛坚定，像透过波提欧的脸直视他的内心。

“我不属于这里，波提欧，你一定能懂……换做是你，也会义无反顾地选择那条必须要走的路。”

原谅改造人匮乏的语言系统并未填充更多赞美的词汇，所有的赞扬之词，在「虚无」令使面前，都显得黯然失色。她被华美的戏服与光环包围着，让游侠一度遗忘了他们本是一个世界的人。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黄泉并不遥远，他们走在交错的命途上，汲取星神的力量对抗命运，何其相似，且心灵相通。

侍者打断了沉默的对视。她悄无声息地走到他们身边，手中的银盘托着两杯鸡尾酒，“您的餐前酒，请慢用。”

“你点的什么……粉红冲撞？”波提欧举起杯，舌头卷起一点粉色的酒液，浅尝辄止，淡淡的甜在舌尖绽放，如同梦境的每一个奇妙瞬间。

“好难喝。”他的评价是不如双氧水。

黄泉也跟着轻轻尝了一口，“我对酒不太了解，餐厅经理推荐了这款，我想如果是你应该不会介意的，毕竟我尝不到味道，而你貌似也不依赖食物生存……”

波提欧故意举起菜单，“经理还推荐了甜点呐，先说好，这顿你请。”

“当然。我负责请客，家族负责埋单。”

黄泉优雅地执起银色刀叉，面对端上桌的主菜却犯了难。她是出云人，甚少接触西餐，倒不如说自从流浪以后就很少认真坐下吃一顿丰盛的饭菜了。

波提欧倒是很快将牛排切成小块，浇上汁水，与黄泉面前一动不动的餐食交换位置，“牛排烧得不错，可惜我不能吃，你试试。”

切肉类与切硬面包的手法并无差异，黄泉期待的眼神让波提欧回想起久远的过去，他每晚和弟弟妹妹一起用餐，等待格蕾、尼克分配食物，他们手拉着手，感谢庇护神赐予他们香甜的佳肴。

感官已经麻木的令使用叉子戳了一块肉，嗅了嗅，小心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七分熟肉排既有果木香和脂肪香，又保留了一点生肉的腥甜，可惜到了嘴里都乏陈可善，不如野生的桃子。

“我正逐渐丧失味觉。当年离开俄尔刻龙，来到死海边找到一种水果，它汁水丰富，味道刺激，有淡淡的甜。铁尔南告诉我，它叫桃子。”黄泉把白桃慕斯移到面前，满含深情，“幸好我来了匹诺康尼，有机会吃到全宇宙最好的全桃宴。”

“……这一趟真不容易。你冒名顶替害我办不了入住这事我不追究了，感激吧。”

波提欧点的酒还没有端上来，趁黄泉沉浸在感动中，挖了一大勺她的蛋糕——呕，不是所有人都喜爱这种“生命之甘甜”。

黄泉微笑着，趁改造人被奶油糊了满嘴之际，切下一块蛋糕递到他嘴边，“啊，波提欧先生如果喜欢，请多尝尝。”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意思是：喵？吃你的！这玩意不是给改造人的！

波提欧一边捂住嘴一边退后，很快就注意到，经纪人给他们预定的桌子很狭小，他和黄泉又都是高个子，当他后仰身体，双腿就不得不侵入黄泉的空间，从镜头的角度看来，如同一对爱侣般暧昧地纠缠在一起。

面前的白桃慕斯蛋糕足以让镜头垂涎欲滴，更不用说它的后面还有一张柔媚的笑脸，影迷和粉丝看了都要浑身酥麻，半天缓不过劲。

清楚真相的牛仔没法为美色所打动，为了让角落里的摄影师“偷拍”足够素材，他还是捏着鼻子接受了黄泉的投喂，双手死死握住桌面边沿，才压制住这股掀桌离场的冲动。

这出戏是一分钟也演不下去了！

“抱歉，我觉得尺度应该够了。”黄泉看穿了波提欧的厌倦，放下刀叉小声问，“你想离开吗？换个地方……喝酒？”

“……有好去处吗？”可别再来一次出格的“酒店门事件”了。

“楼顶怎么样？爬得够高，就没有人能跟上来，眼界也更加开阔，说不定能看见「巡猎」的星阵。”

牛仔把惹人生厌的蛋糕渣吐回餐碟，舔了舔闪亮的金属牙齿哈哈大笑，“那你别落后了，黄泉，我可以荡过去，你自己走吧。我可不会等你一整夜。”

五、楼顶之吻

事实证明，黄泉迷路的可能性相当高，即便在道路标识清晰的梦境，她也有可能找不到方向。

波提欧踩在匹诺康尼无尽的夜幕边缘，一边咀嚼磷光曳火剂，一边独自看星空，想着有那么多三等一差事不去做跑来这里……约会。他真是个大可爱。

没多久，黄泉从楼梯口出现了，为了掩人耳目，在假翅膀和戏服外罩着一件深棕色的连帽斗篷。

“我听黑天鹅小姐和开拓者说，你喜欢阿斯德纳白橡木加子弹。”她从包里掏出一张野餐垫、两个酒杯、一瓶崭新的酒和一包子弹，“我搞来了这些。”

“总算有能吃的了。”

他们铺好餐垫，席地而坐，牛仔用锋利的牙齿撕开酒瓶包装。当软木塞被轻轻拔出时，麦芽醇厚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仿佛秋日的田野扑面而来，那香气中带着回忆的甘甜和苦涩。橙黄色的液体被缓缓倒入玻璃杯中，旋转、跃动，犹如一团温暖的火焰。

杯中火焰映照低垂的眼眸，黄泉接过酒杯，眼神比白天沉寂，黑色的寂静与繁星落进她的眼中，淡薄得好像随时要消散。

“敬点什么？”

“我想想……敬这场戏圆满落幕，敬充满希望的明天，以及我们共同的伙伴吧。”

空旷的楼顶传来深夜碰杯的声音，喧嚣灯火尽数沉寂，黑夜如同紧闭却引人探寻的幕帘，缀着燃烧的星海，落满往事的尘灰。夜风轻柔地吹散白日的伪装，推动两颗漂泊不定心向彼此靠近。

“你知道吗，如果刚认识的人约我到这么高的地方喝酒，我是不会赴约的。”牛仔抓了一把子弹放进嘴里咀嚼，含糊不清地说。

“但你来了。”

“因为在地面你也有一百种杀死我的办法，不至于特地把我骗到天台。”

“可我……并没有想杀死你。”

“呃，打个比方罢了。”

他又嚼了一颗子弹。这项特殊委托让他挣了不少信用点，足够把珍贵的弹药当做零食消遣了。

黄泉的视线移到波提欧唇上，“子弹……会是什么味道？”她问。

“一般人体会不到，但你不是一般人。”波提欧递去一颗装填了火药的子弹，调笑道，“试试？让我见识一下普通子弹能不能杀死「虚无」令使。”

黄泉放下酒杯凑近，白桃香味的呼吸浅浅拂开波提欧垂至鼻尖的刘海，犹如夏夜的晚风般在耳边鼓噪，烫红了耳边薄薄的皮肤，让人脸红心跳。

那双紫罗兰般的眼瞳中，牛仔的倒影越来越小。波提欧放松手指，子弹没有落入黄泉手中，掉落在餐垫上发出闷响，像细碎的石子落入心湖，激起阵阵余波。

她倾身靠近，两排贝齿咬住波提欧衔在嘴里的弹壳。波提欧惊讶地张开嘴，黄泉将印着金属牙印的子弹叼起，卷进舌间，优雅得如同品尝蛋糕上唯一一颗樱桃，微微鼓着腮帮咀嚼的样子像只小仓鼠。

要命，波提欧心想，他竟然将杀人不眨眼的女人与动画片里可爱的仓鼠骑士联系起来了。

改造人匮乏的思维凝滞了一瞬，而这个瞬间，黄泉似乎企图品尝波提欧唇上磷火曳光剂的味道，他哪有办法违抗她的意志呢？直到四瓣嘴唇意外相接，辛辣浓烈、鲜活刺激的味道瞬间爆炸开来，波提欧犹如触电般猛然闭紧嘴巴，双手撑着地板节节退后，震惊而慌乱。

黄泉跪在餐垫上，在波提欧后撤之时拉住他的机械手臂。

“不要靠近边缘，我没有想杀死你……”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眼神夹杂着一丝迷茫。似乎这样的突发状况并不多见。真是太糟糕了，谁会选择改造人作为亲吻对象？绛红色的薄唇上泛出细小血珠，那是那一口尖牙利齿下意识的防御所咬伤的创口。

“宝了个贝的……黄泉，是我做了什么害你误会了吗？？”

波提欧本能地向黄泉伸出手，意识到钢铁只会带来令人不适的冰冷，于是解开领巾，用布料一角轻轻按住渗血的小伤口。

“你怎么不躲啊？！”他捧着黄泉的脸，表面生气，内心则一半愧疚一半困惑。

她喝醉了吗？脑子错乱了吗？波提欧捏着食指和中指，搓揉黄泉耳朵后的假翅膀，神色黯然。

所以，刚才的吻也是逢场作戏。

他好像能感受到唇上的余温，与黄泉的皮肤一样温暖。尽管他闭上眼，隔绝黄泉的视线，她的气息和体温依然萦绕着他。

当牛仔再次睁开眼，他轻轻将令使推开。

他们有当行的路，没有时间考虑多余的感情。

那一吻，只可能是酒精催生的错乱。

黄泉似乎想说什么，她松松地握住脸旁的机械手，嘴唇贴在手腕上，感受它的冰冷与颤抖。随后她眼中燃烧的火苗慢慢偃息，睫毛充满歉意地颤动了几下。

“抱歉。”

“不……该道歉的人是我。你喝得有点多了。”

“我没醉。”

“醉鬼都这么说。”牛仔声音低沉，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流露的温柔，“你知道把醉醺醺的冒牌货带回酒店又不能让任何人发现难度有多高吗？”

“……我今晚可以睡这儿。”

“也行。”波提欧叹道，那他注定不能走了，不知道“双双夜不归宿”到那帮好事者手里会怎么编排。

他收拾好散落的酒杯和子弹，将唯一的一张野餐垫让给黄泉，监督她盖好披风躺下，为了避嫌，自己坐在远处的地上。

令使抬起眼，眼神清亮，在黑暗中流淌着暗紫色的电光。

“我没醉。”她执著地重复一遍。

“快睡吧，小姐，还指望我给你唱摇篮曲吗？”牛仔悄声催促道。

“……”

“不骗你，我们营地属我吉他弹得最好。”波提欧耸了耸肩，转过身。

“有机会的话，真想听一听。”

黄泉的嗓音很轻，带着期待。波提欧自嘲地笑了，他是懂得唱安眠曲，那声音几乎被忘却，当提及它时，他早已停歇的心又久违地跳动了。

他不知道黄泉后来入睡没有，斗篷遮住了黄泉的脸，她的呼吸沉稳缓慢，和醒着时分没有太大区别。

晚风伴随着轻柔的呼吸，像夜色的低语，游侠守在令使身边，沉默着倾听了一夜。


六、戏假情真

匹诺康尼一夜无事。借着朦胧晨曦的掩护，波提欧和黄泉赶回酒店。他们之间依然相处得不算太友好，并没有任何变化——除了那个吻，仿佛那是某种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及。

委托接近尾声的时候，黄泉接到了电影海报拍摄任务，最后一次代替知更鸟工作。但波提欧怎么也想不通经纪人的电话会打到他这里来。

“帕姆先生！江湖救急！”天环族女性火急火燎的，说与“知更鸟小姐”搭档的著名男演员在银河轨道遇上了车祸，为了大家准时下班，希望他能来当个临时替身。

“你是不舍得支付请临时演员的钱吧？”

“不是的，但这次的选角是按照帕姆先生来选的，如果说有谁的身形最接近男主角，那一定是帕姆先生你……”

游侠生平最受不了有人向他求助，既然求助者诚心诚意请求，那他也只好大慈大悲满足了。

波提欧来到片场，由助理领着去换装、化妆，给他的一头黑白长发扎了个低马尾，换上与女主角对应的披风侠客装束。

这套就是被黄泉夸赞过的，男主角的衣服？波提欧右手抓住披风领子，低着头走进被暖黄灯光笼罩的摄影棚。当他再度抬头，黄泉看见他，眼中泛起晶亮的光芒，仿佛星光在夜空中闪烁。

“你穿这身果然很好看。”她用只有波提欧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赞叹。

“……麻烦死了，快点搞完吧。”牛仔揉了揉开始发烫的耳垂，小声嘟囔。

他们站在背景和灯光之间，一切就位，遵照导演的指令摆出各种姿势。男主角不需要露脸，拍背影就好，但导演对女主角要求的就多了，一开始只是男女主角对视，渐渐地延伸到牵手、拥抱等亲昵动作。

“男生女生抱一个哟，动作不要那么死板！对对就是这样！”

黄泉将自己塞进波提欧怀里，双手穿过腋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膀后，闭上眼睛。波提欧不得不感叹黄泉真是个入错行的天生演员，信手拈来，他就没有这么淡定了。刚到匹诺康尼如果有人告诉波提欧，他不仅会和“冒牌货”握手言和，甚至还要升华一下友谊，牛仔绝对要一枪爱死这个虚构的家伙。

他正闻着熟悉的白桃香味，耳旁又响起导演那挨千刀的声音，“还是不行啊……太僵硬了啦。这样好了，男生女生亲一个。”

“……？！”

“不是真亲嘴，借位懂不懂？你们靠近一点，别那么生疏，女主角和男主角有没有感情观众看得出来的。好了，给各位一分钟时间酝酿酝酿。”

导演一声令下，向来口无遮拦的游侠顿时陷入可怕的沉默，眼中杀气腾腾。

“怎么办，要灭口吗？”令使心有灵犀地问。

“……”

“我开玩笑的。”

“别啊，黄泉你刀呢？把他们都喵了！干完这一票咱就跑路。”

黄泉眼中笑意盈盈，“你的路费挣够了吗？”

好问题，问就是没有。眼看还差临门一脚就能拿到大量信用点和绝版周边，甚至多余的钱捐给哪个慈善组织，波提欧都物色好了，就等着拿钱了。

可那天晚上的事情……黄泉倒是云淡风轻，接住波提欧投来心有戚戚的一瞥。面对她的不自知，波提欧冲口而出，“那天晚上，我们在楼顶喝酒，你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话音刚落，波提欧后悔不已。完了，他在这场“成年人的心照不宣”比赛中落了下风。

“那晚……？”黄泉露出饶有兴趣的神色，“我做了什么？”

“嗯？？这就忘了？”

牛仔试探着问，虽然他也不抱太大希望，几天过去，一个喝醉酒加记忆力奇差的令使，能给他什么满意的答案？

“你生气了……？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波提欧冷哼一声。黄泉知道他生气，却忘记了是她自己导致的。

宝贝的，勾引完就跑算什么？纵然改造人没有心脏，却感到本该属于心脏的位置莫名空落，像被人剜去了一块活生生血肉。

“啊，提醒一下，时间差不多了。男生耳饰能不能摘下来一下？太抢眼了——镜头往右边对准女主角，准备好随时开拍。”导演忽然说。

“要求真多！”被令使撩完就跑的牛仔，此时活像一只炸毛的猫，“有本事先把老子出场费结了！”

“我有办法。”黄泉哄慰道。

她盖住波提欧的左耳，拇指轻轻拂过两颗泪痣，泪痣下方登时浮现出一抹不自然的红晕，显得慌乱又可爱。镜头拍不到藏于手心下的耳坠，只见一幅“女主角动情抚摸心上人的侧脸”画面。

“黄、泉，老子警告你别乱摸！”牛仔的改造心脏砰砰直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左手借披风掩护顺势捏住黄泉盈盈一握的纤腰，“这手改造过，小心我开枪把你射个对穿！”

“嗯。我相信你。”黄泉微笑起来，“不过，波提欧先生，变形需要额外用电，我能感觉到你电量不足了……”

温暖的指尖小心扶住钢铁铸就的腰背，改造人的身体很柔韧，却没有血肉，指尖能直接接触到金属铁板，一股电流从指尖传出，沿着零件和布线游走，遍及全身。膝关节的螺丝受不了这股超额的电流，双腿在重力的牵引下直打颤。

波提欧愤然按住在他腰后的充电口作乱的手，被数双眼睛盯着又不好发作，只好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质问，“干什么！”

“我觉得我应该能给你续上电。”“女明星”无辜地眨眼。

“别在这里放电！你这个不分场合的小可爱！”

“请忍耐一下，很快结束了。我保证……你以后再也不用见到我了。”

望着令使水雾氤氲的紫眼睛，牛仔出乎意料地安静下来，灰瞳失去了刚才的锐意。黄泉一只手扶着他的腰，一只手轻轻摩挲他的嘴角，像是为了安抚他内心的波澜。

然后她吻上去——

错位的吻从未落在波提欧脸上，而是落在黄泉自己的指尖，她的呼吸喷洒在波提欧耳边，睫羽动情地拂过鼻翼。面对镜头，她像变了一个人，戴着假发，穿着戏服，淡泊如水的眼神中蕴藏着克制和隐忍，隐晦的渴望，以及剧本早已安排好的，女主角“经历初吻所表现出来的好奇与羞涩”。

爱意是演给镜头看的，波提欧想，他怎么能擅自悄然动心？又怎么敢奢望将它独自占有？

片场很安静，静得只能听见心跳和喘息。

黄泉退开了一点，波提欧低下头看着她，脸上表情晦暗不明，“黄泉，你真的不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做了什么吗？”

她仰望着他，眼神友善但迷茫，似乎她刻意地、选择性地遗忘了有关他的部分记忆。

一股冲动使得波提欧俯下身，双手紧紧捧着黄泉的脸。

“他宝贝的……你不记得，老子提醒你！”

手指在黄泉唇边停留片刻，当钢色指尖感受到她皮肤的温暖，他仿佛找到了飞蛾扑火的勇气，不管不顾亲吻下去，金属牙齿发狠地在花瓣般柔软的双唇上磨出相似的伤口，像是对她单方面遗忘的报复。

黄泉睁大眼睛本能地回应。体内的冲动消散了，与此同时，场外导演喊了“卡”。波提欧反应过来，面色潮红地放开黄泉，七手八脚抹掉嘴上的口红。

“做得很好，小姐，拍摄结束了。”经纪人上前慰问，在黄泉脸上瞧出些不对劲，“你……要不要回休息室补个妆？”

“不……我没事。”黄泉仔细抿了抿两瓣红唇，血的腥甜与难得的痛觉弥漫到神经里，甜腥和冰冷的温度让她怀念起俄尔刻龙树莓味的雪，可是它转瞬即逝，让她怅然若失。

黄泉侧身握住始作俑者的手腕，却只握到一截空气，身边空荡荡的，游侠早已像那夜的晚风般消失了，唯有戏服的披风落在她的脚边。


七、乐子人

牛仔喜欢靠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打发思绪，比如抽烟。

他站在禁烟和禁止乱扔纸屑标识下，美美地吸了一口匹诺康尼上好雪茄，将烟灰掸进花盆。素质？他不讲究，况且也没有人——

好吧，有人不识趣地掀开紧闭的幕帘，竟是导演。

就是这个人刚才瞎指挥。小个子男人无视波提欧杀人般的眼神，走到舞台脚手架旁，就地乖巧地坐下。

“哎呀，‘帕姆’先生刚才的临场发挥很不错嘛。”导演把玩着一张猫头鹰面具，不时遮住半张脸，“你和黄泉小姐不愧是我钦点的一等一的好演员~”

波提欧狐疑地眯起眼，等导演继续说下去。

“那位知更鸟小姐其实是黄泉小姐假扮的吧，而你接替男演员的工作自然也有我一份功劳咯——其实并不存在什么银河车祸，是我告诉他今天不用来了。”

他粉饰自我的说辞如此滑稽可笑、荒诞不羁，一时间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游侠掐灭烟，冷笑一声，习惯性地掏枪，却发现换戏服的时候把枪摘下来了。

但不要紧，他还有改造成武器的左手。他看了一眼电量——喵的，黄泉还真的给他续上电了。

“哼，我就说事怎么那么多。你不是导演？”波提欧站起身，左手指着男人的脑门，“在这个梦境里，任何人都能化身成为其他人。快说，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别急呀，我对你的赏金不感冒啦，”导演嘻嘻笑道，“只是想找点乐子。”

乐子。波提欧幡然醒悟，破口大骂，“他宝贝的！你们假面愚者没点正事做吗？！！”

男人跳起来，轻盈地转了个圈，灯鱼游过周身，他片刻之间变成了花火的模样——波提欧当然认得花火以及她那要命的烟花炸弹娃娃。

“这就是我的正事呀，我闻到了乐子的味道，中途来参与一下。”花火无辜地眨了眨眼。

“宝了个贝的，所以什么搂搂抱抱的，根本不是剧情需要，是你自己无中生有。”

“你们不也配合得挺来劲的嘛，差点用光了导演的胶卷和内存呢。”

波提欧高举的左手格外平稳，他以为自己会恼羞成怒，但没有，相反，一种悲哀的平静在心中滋长。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玩弄别人的感情，让你很开心？”

“如果你不开心，为什么不直接离开匹诺康尼，还要陪她演那么久？她要通过帮助别人实现自我存在的意义，我嘛，要娱乐这个世界来对抗虚无……而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波提欧能感到花火戏弄的目光注视着他。赤足女孩眼中闪着欢愉，指了指舞台上方的机关，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如同来时一样突然。

“开枪吧，牛仔~我有礼物送给你，作为你们为我献上了一出好戏的谢礼~”

她的声音飘散在帷幕后。比起那个硕大的、可疑的机关盒子，其他任何事物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本着好奇心，加一点「巡猎」的冒险和果敢，顺便把机关想象成愚者的脸，牛仔瞄准舞台上空，一举击破。

“砰——！”

没有炸弹，没有烟花，那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舞台撒花机关。外壳被破坏后，里面的红色“花朵”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漫天的“花雨”洒满舞台。

牛仔愣在花雨中央，伸出手，将其中一片“花瓣”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它散发出幽幽淡香，只见上面写着：COLORS·夕颜新款香水。

“送错人了吧！！”到底从哪搞来这么多试香纸？波提欧冲着花火离开的方向怒喊，“小可爱！回来给我打扫干净！”

没有人回应，空旷的舞台回荡着波提欧一个人的声音。他站在一地赤红色的五瓣花之中，被它的香味和颜色热烈地拥抱着。

花的颜色，她的颜色。无处可逃，无处躲藏。


八、再度交汇

最初是出于古道热肠，帮助知更鸟、帮助黄泉，波提欧才暂且留在梦想之地。寻找奥斯瓦尔多的线索断了之后，牛仔本可以一走了之，但他没有，而是陪黄泉演完整场戏，仿佛经历了短暂的躲雨期。

等他决意离开匹诺康尼，银河的星轨已运行过一个周期。星际列车车窗外群星闪烁，等待着「巡海游侠」的奔赴。

波提欧从旅途小憩中醒来，眼前一片朦胧，匹诺康尼早已化作一望无垠的星空中的光点，那样遥远而渺小。

他的视线顺着灯火通明的走道远眺，竟然看见一袭紫衣的令使。

黄泉什么时候上了这趟车？波提欧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她穿着常服，没有了明艳的妆容、假翅膀和天环投影，又变回本真的面貌——她抱着一只包装精美的折纸小鸟玩偶，是短信里提到的那只，这让波提欧确信是黄泉本尊无误。

黄泉似乎格外钟爱这只三色小鸟，以至于一眼发现人群中同色系的牛仔，朝他走来。

“好巧，波提欧先生，我们又见面了。”列车是自由席，她坐在波提欧身边的空位上，“其实也不太巧，我恰好听见你打电话定今天的车票。”

黄泉是一节节车厢找过来的，环绕银河的星际列车有近百节车厢，终于在波提欧快要下车时找到了。波提欧忽然笑起来，初到匹诺康尼之际，他根本不知道黄泉什么来头，让他一番好找，可是当他有意避开黄泉，命运却开玩笑似的让他们碰上彼此。

他颔首致意，目光停留在折纸小鸟上，“令使，看来你带了个同伴。”

“这是‘导演’送我的，很可爱，有点像……”黄泉抬头看着波提欧，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哈？她给我的是这个。”波提欧侧身掏出口袋里的试香纸递给黄泉，黄泉接过有些发皱的“花瓣”，面露遗憾。

“COLORS的新品香水，夕颜是我故乡一种花的名字……可惜这次走得太匆忙，没时间去买。”她收下试香纸，递过折纸小鸟，“请带上这个。”

“老子要你的鸟朋友干什么……”波提欧不着痕迹地挑眉，“真交换啊？我拿走扔掉咯。”

“替我把它送给孩子们吧。我向知更鸟小姐请示了，以后，「家族」也会定期捐赠一些玩偶到福利院。”

真实目的被看穿后，牛仔别扭地接过玩偶，一股温暖的力量从黄泉皮肤上流淌到他的手心里，哪怕隔着钢铁的手套也那样清晰、坚定。那双手，强大到足以握刀斩断虚空，又柔软得能够为朋友们精心挑选礼物。

“哈……谢谢。你不下车吗？”

“我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不像波提欧先生。或许会在合适的时候下车，抑或直到终点——在分别之前，你想谈谈吗？”

牛仔摇摇头，如果他们不再见面，就没必要将心掰开了，“没什么好谈的……反正你跟我，我们也不是一路人。”

他会为自己付出真情难过，但这种难过就像阵痛，很快会过去的，毕竟遗忘和麻木才是「虚无」的常态，「虚无」的令使终究会忘却他犯下的错误，不是吗？

黄泉顺着波提欧的视线看向车窗，看着波提欧倒映在车窗上的脸，沉默不语。等列车即将到站，等准备下车的旅客制造出喧闹，在人群之中，黄泉用很轻、很笃定的声音对波提欧说：

“我那天晚上并没有喝醉。”

波提欧猛然别开视线，不去看黄泉丁香般柔软的眼睛。蓝色新血涌向人造心脏，在胸腔内砰砰直跳，上升到无法控制的高度。

“事情顺其自然就发生了，但我的唐突似乎让你难以接受，你的眼神……我从来没有见你那样痛苦和挣扎，好像要从我手里逃走，我害怕自己伤害你，所以打算雪藏这个秘密，或许有一天，能够将它真正遗忘。”

“但我没料到你对我的失忆反应那么大，你很在意，我能感觉出来……所以，我反悔了——我什么都记得。”

“等等，你以为谁在意？！你觉得我像你一样入戏太深？黄泉，那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你其实不用演的。”

“可我是认真的。以黄泉的身份，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听听你弹吉他。”

黄泉说没有想杀死波提欧，可完全就是换一种方式要牛仔的命。

疼痛不能杀了他，温柔才能。

“曾经我和你一样拒绝别人的靠近，害怕将死亡带给他们……你是这个世界上能懂我的人，我珍惜你。所以这一次，我不想回避。”

为什么是他？波提欧气极反笑，面对温情和温柔，他几乎没有反击的余地。他把这种想要流泪的脆弱通通归结于这副不完善的身体，说什么最接近人类的体验，把神经和泪腺全保留了，让他在痛楚和感性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越过座位界线，红色的铁手套触碰到钢色的机械手，波提欧有些迟钝地回握黄泉的手，她不必再掩饰自己，于是体温和低弱的电流渡了过来，从指尖流淌到四肢百骸。

轻柔的电流淌过全身，像雨一般细密，仿佛雨点在体内汇聚成了小溪，最终迸发出无尽的电流和火花，席卷全身。波提欧脸上泛起病态的红，窘迫地把脸埋在帽檐下，手却紧紧抓住黄泉，回应着她的热情，仿佛在这狂风骤雨中找到了一片安宁的避风港。

他几乎忘却了时间和空间，忘了自己要下车，只有黄泉的存在变得唯一而真实。当她侧过身，右手抚摸他的耳朵，晃动的耳坠撞击着铁手套，波提欧感到一阵耳鸣，但不是因为撞击声，而是因为在车厢灯光下，黄泉清浅的笑容那样炫目、美丽。

“我可以吗？”她问。

波提欧不甘被夺取主导权，将黄泉按回座位，手指嵌入她的发间，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抚摸着她光洁的后背和金属脊柱衣饰，嘴唇撞上她的唇瓣，它们是那样甜蜜到让他心颤。

金属牙在柔软的唇上辗转反侧，带着不容拒绝的决心和渴望。她还没有被痛怕吗？波提欧想，却不舍得咬一咬黄泉。

黄泉调整呼吸，纵容着牛仔略显狂野的侵略，捧着他的脖颈，温热的舌头轻巧地滑进唇缝撬开金属牙关，在他犹豫的时候卷走他的气息，将那些细小的抗议和呜咽声堵在喉咙里。

炽热的吻逐渐冷却，他像一团彻底耗光了氧气的火焰那样放松下来，她珍而重之地吻了吻他的唇角。

“我真的得走了。”波提欧的声音显得沙哑而不自然。

“嗯……后会有期。无论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我。”她再次握了握他的手。

“直接发定位——要不你跳槽到「巡海游侠」，反正也冒充习惯了，省得老子到处找人。”

黄泉微笑起来，明媚的眼神让波提欧无法呼吸又无法抗拒，只要回想起每一次唇与唇的碰撞，心与心的交汇，那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震撼便如同滔天巨浪般涌来。

“照顾好自己，波提欧先生。”

别死，也别被抓住。波提欧猜想黄泉原本是想这么说。他整理了被压乱的头发和帽子，拎着折纸小鸟，在列车门关上的最后一刻逆着上车的人潮冲到站台，再次踏上独自一人的旅程。

车站通道张贴着“寰宇歌者新片上映”电影海报，画面上男女主角的深情拥吻引人瞩目，游侠大步流星地从墙边走过，人们被海报吸引，没有人注意到牛仔帽下咬牙切齿的怪笑。

“宝了个贝的，那个愚者，拍得还真爱你。”

破洞的红色流苏围巾随即消失在茫茫人海，他不再是天空中的一颗孤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