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光之子们去往伊甸献祭的路上，常能见到这样一个人。
那是一位青年。
他的头发很顺，像蘑菇的菌盖。身量高挑修长，比最高的光之子还要高一大截。耀眼的白色斗篷披在他身上，照明用的烟花法杖在身后一晃一晃。
他会救下献祭旅途中所有遇险的旅人并把他们点亮，又会在看清这些光之子时轻轻皱眉，看起来有些失望。
有初生不久的光之子把他当做暴风眼终点的先祖，跪在地上为他奉上心火。他只会笑笑，把这些光子送到献祭之路前端的长廊。
要小心啊。他说。
没人知道他在这里驻守了多久。
其他长老似乎知道这个答案，却默契地三缄其口。都不用说泰斯，就是最温柔的萨姆特，被缠久了也只是揉一揉光之子的脑袋，完全不打算把答案说出来。
毕竟那孩子的离去对戴勒斯来说，打击真的太大了。他们没有必要把这件事情再说出去，给他带来第二次伤害。

戴勒斯的管辖地其实并不是伊甸，而是霞谷。
最早的时候，戴勒斯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在他的身侧是他的双生兄弟阿勒夫，分掌两条通道，共同守护这座城市。
白天，他们在各自的赛道驻守。夜晚则回到千鸟城，相互讲述着一天的趣事。
作为哥哥，戴勒斯给人的感觉一向是成熟稳重。发型似乎随了性格，柔顺平滑地像一只蘑菇，甚至因此被好事的光子起了个外号，叫“平菇”。
和戴勒斯不同。作为弟弟的阿勒夫年轻而张扬，浑身都是朝气蓬勃。发型似乎也随了性格，那头白发明显乱糟糟的，像一只刺猬。
性格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不同。某些让戴勒斯觉得无话可说的尴尬场景，能让阿勒夫笑到在地上打滚。
每当这时候，戴勒斯就会十分怀念小时候那个会扯着他的衣摆撒娇的弟弟。毕竟那时候的阿勒夫还是小小一只，他完全能提着衣领把人丢出去。
那一天到来之前，戴勒斯一直认为，这样的日子他们可以一起过很久很久。

变故到来的那一天其实和往日没两样。
戴勒斯滑下铺满冰雪的滑行赛道，从角落里扯出了一对板球拍，盘膝坐在千鸟城的观众席上等着天黑。
等天黑下来，阿勒夫也就该从他那条赛道飞回来了。然后就可以一起去拉梅尔的管辖地，敲诈他几份烤螃蟹……
他一直在那里坐着，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夜间的冷风吹透他的身体让他浑身的肌肉都僵硬紧绷，阿勒夫也没有回来。
双生子之间默契的感应在这一刻失去了作用。戴勒斯死死摁着心口，也只能模模糊糊地得到一点不详的预感。
他是不是出事了……？
戴勒斯扔下了自己的球拍，翻身站起就要飞出去找人。一向稳重的人难得慌张失措，一时间连尝试联系都给忘在了脑后。

“戴勒斯……”
熟悉的叹息声在他身后响起。是阿勒夫的声线，只是比往日沙哑了不少。
阿勒夫伸手捂住戴勒斯的眼睛，另一条手臂紧紧锢着他的身体，完全不让他回头看看自己。
“阿勒夫，不要随便出现在别人身后啊。”
非常奇怪的是，明明阿勒夫已经回来了，戴勒斯那不详的预感却没有降下去半点，甚至还不降反升。
怎么回事？
还未等他开口，阿勒夫便踮了踮脚，趴在他耳边呢喃。紫金耳坠的尾端擦过戴勒斯的脖颈，一阵阵发痒。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戴勒斯真的很想笑。阿勒夫比他矮一截，想趴在他的耳边说悄悄话，确实只能踮着脚。
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要去献祭一趟……今天晚上应该回不来，就别等我了。”
戴勒斯那点笑意被他这句话硬生生憋回去了。
青年愣了半天，迅速扯下了捂住自己眼睛的那只手，转身细细打量着阿勒夫的脸。细看之下，他那对长眉慢慢拧了起来，生生拧成个疙瘩。
“阿勒夫，你真是好本事啊。”
戴勒斯闭上眼睛深吸口气，怒到极致后脸上反而是带着戾气的笑意。他紧紧扣着阿勒夫那双被黑暗浸染过的手臂，缓慢的语速中，杀意已经毫不收敛。
“被侵蚀成这样，是彻底瞒不住了才来跟我告别的吧？飞过来用了你多少力气？你就一点都不疼？”
阿勒夫十分难得的没有开口说什么俏皮话。他沉默了很久，微微挣动手腕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轻轻擦去哥哥脸上滚下的泪珠。他用自己能调动的力气抱住戴勒斯，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
“没事。你还在这里，我一定会回来的。”

“上来。”
诶？
阿勒夫被一把拽起来，稳稳趴在了戴勒斯的背上。那双不常飞行所以格外细瘦的手臂展开御风而行，看得阿勒夫一阵心惊肉跳。
戴勒斯你自己飞都飞不好你还带人飞！
“我们是双子，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听话，阿勒夫。不用你自己走那条路。”
阿勒夫这才发现自己似乎无意间把心里想的话给喊出来了。
他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趴在戴勒斯背上，看着他带自己逆风飞向暴风眼的方向。
不知不觉间，戴勒斯的飞行技术也成长了不少。但想要直接飞过暴风眼和伊甸，这还远远不够。
如果还有力气就好了……如果还有能背起哥哥一路飞行的力量就好了。
在伊甸门口，阿勒夫扯下自己随身携带着的、那件白到耀眼的斗篷裹在戴勒斯身上，半跪在地为他整理衣摆。
“披上它多少能让你轻松一点。戴勒斯……别逞强。”

戴勒斯真的在霞谷等了很久，久到身体冷硬冰凉，已经快要僵死。那件阿勒夫身上带着的白斗篷也不能为他带来温暖，因为厚重的布料之间根本连体温都没有多少。
但他觉得很暖和。
烟花法杖带来绚烂而短暂的光明，为戴勒斯指引前路。他紧紧握着阿勒夫的手，带他绕行到了一片黑云面前。
“记得抓紧我，阿勒夫。”
说罢，起飞。
那双纤细手臂带动紊乱的气流，托着两人在气流与云层之间游走。不擅飞行的人在乱石间穿梭，撞了一次又一次，看得阿勒夫心惊肉跳。
“戴勒斯……？”
“我没事，抓紧我。”
戴勒斯转过身去面对遮天的云，手中紧紧握着法杖。额上流下的血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他什么都看不清，只能再次使用魔法，尝试照亮离开的路径。
随后，他的肩膀被人抓住了。
“听着，戴勒斯。我不需要你来庇护，那条路我自己也可以。”
阿勒夫的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手上用的力气也不自觉重了一点。他趴在戴勒斯的耳边，一字一句，话音中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
“歇一会，你太累了。我不想让你因为我出任何事。”

他站起身把自己的手臂放到云层中，通过微弱的净化来恢复力量。纯黑的斗篷在他身后生成翻滚，搭在戴勒斯那件白色斗篷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色。
“上来，我背你。只是顶风飞行——难不倒飞行冠军。”
似乎还是之前那副样子，只是身份发生了对调。戴勒斯趴在阿勒夫的背上，看着青年展翼翱翔，飞行的动作要比他熟练许多倍。
这就是陶迪爷爷口中的隔行如隔山吗……
“说真的。阿勒夫，回去之后，你教我飞行吧？”
“怎么，你终于放弃了滑雪，打算转来和我一起镇守飞行道了？”
只是调笑了一句。戴勒斯发现阿勒夫的手臂在微微发抖，一颗心迅速开始抽痛。他伸手轻轻抚过那段出现肌肉痉挛的臂膀，微弱的光明力量缓缓注入。
“可以吗？要不还是我来背你吧？”
阿勒夫摇摇头。还未等说什么，他的眼前便闪过一片红光。察觉到那是什么的青年心下一耸，抬手便把戴勒斯推开，扔得远远的。

“回去——！”
说罢，他的身体便被冥龙叼中，重重撞上了石山。
戴勒斯被他扔开，掉入浓重的云层。白云茫茫一片遮着他的视线，但只听那声不详的冥龙喊叫也能大概判断，他的弟弟，出事了。
阿勒夫……
戴勒斯想要飞起来，却被云层摁着一路向下，缓缓落到地面。他被迫闭眼，感受着身体被传送时带来的失重感。
不，不要把我送走，我弟弟还在那里！
没有人听到他的祈求。

戴勒斯再睁眼时，他已经站在霞谷的门口。身侧的阿勒夫披着一身黑斗篷，正在对他微笑。
回来了啊……
戴勒斯简单打量了一下身边的弟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血迹。他放下心来，张开手臂准备抱住阿勒夫，庆祝他平安归来。
随后，毫无预兆的，阿勒夫在他面前消失了。
真真切切的消失，什么都没留下。
斗篷，法杖，耳坠……就连戴勒斯身上的白斗篷都受了影响，尾摆生出了一些裂痕。
他的弟弟，霞谷的守护者阿勒夫，不见了。彻底找不到了。

自那天之后，戴勒斯便陷入了一种疯魔的状态。
他离开了自己守卫的霞谷，驻守在暴风眼通往伊甸的路上。他救下每一个光之子，询问他们阿勒夫的踪迹。
可是，这些光之子没有一个见过阿勒夫。甚至有小孩子扬起头，奶声奶气的问他：“阿勒夫是谁？”
他记得这孩子。曾经在霞谷，她有和阿勒夫比赛滑行。因为赢过了阿勒夫，他气恼的两天没去值班，净泡在滑行赛道。
献祭的后果，就是失去记忆吗？
戴勒斯开始害怕了。
他不敢去献祭，甚至想拦着其他几位长老去献祭。他想留住几个人，留住他们对于阿勒夫的回忆。
哪怕这只是无用功。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连最心疼这对双子的泰斯都因为控制不住黑暗力量而去献祭了几次，从温柔的姐姐化身暴躁的长老。他依然呆在伊甸，寻找着阿勒夫的踪迹。
黑暗已经完全将他浸染，路过蓝光时冥龙都不会看他一眼。疼痛入骨，他却甘之若饴。
斑纹爬上脸颊，就用面具遮挡。侵蚀双腿，就换上长裤。惯常穿的紧身衣被彻底封藏，如今的戴勒斯看起来，甚至和光之子没有两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一位长老。一位丢失了光明，就用背负黑暗来偿的长老。
另外几位长老从萨姆特的藏书中回忆起他的故事，一个一个来劝他，让他回去。戴勒斯只是笑着摇头，一个一个婉拒回绝。
萨姆特的书中或许确实有阿勒夫的踪影。但是他们两个之间的回忆……只有他们知道啊。

某一天，送走了所有光之子的戴勒斯找了个地方，请云层和飞鸟为他净化体内蠢蠢欲动的黑暗力量。在刮骨之痛中，他缓缓抬手，放出了绚烂的花火。
阿勒夫，看到烟火了吗？
看到了就赶紧回来。我们去阿普林那里抓蝴蝶，找拉梅尔烤螃蟹，帮萨姆特整理他那一整楼的书……
戴勒斯微微仰头，看向伊甸浑浊的天空。在飞鸟的尖叫中，他缓缓闭眼，陷入永恒的沉睡。
然后……我们回家。回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