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又来了。

　　在敲响二十二点钟声时，这位先生如约而至，在店外昏黄灯光的照射下背影被扯得消瘦细长，关上的门回荡着铃铛的余音。

　　——“星期三先生”，我称他为这个名字。原因显而易见。

　　“晚上好。”我低声向他打招呼，却被周围突然暴起的嘈杂声所掩盖，我不确定他是否能听到。

　　此时已经坐在我面前的男人照常展露出笑意，似乎从未见过他严肃的表情。也许已经是习惯了，一抬手我便知道要递过去一张杯垫，以及一杯刚倒好的红酒。

　　说真的，谁会在这种场合喝红酒呢？我环视四周，老板已经叫魁梧的保安把刚才喝醉闹事的几个酒鬼扔了出去，尽管如此，那群在灯光下肆意挥霍青春的年轻人们也在不停产生噪音。

　　“晚上好。”我回神，听到他回复道，眼神并没有在看我，而是一直趴在吧台边缘凝视着酒中气泡，伴随最大的一颗破裂后，星期三先生终于抬起了头，对我露出一个单纯的微笑——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正常人一样。

　　“正常”？这个词也许不够标准，随便吧，不过能来这个酒吧的人肯定是没几个“好好公民”。我冲他点点头，思索着下面要扯些什么话题才能让客人不感到尴尬，可就在这时星期三先生竟抢先开口，悠哉悠哉地歪着脑袋继续研究起手中玻璃杯。

　　“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你这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说到有趣，最有趣的大概也就是看有不知好歹的家伙砸场子后被卸掉胳膊吧。我想了想，并没有回答他，反而是问：“为什么没意思，最近没有工作吗？”

　　“工作，工作……”他依然在晃晃悠悠，佯装低迷道，“我做得不错，但其他人都不认同。”

　　“我猜任务是，暗杀。”我擦了擦手中的酒杯，随意道。

　　“可是这真的很难控制住不是吗。”星期三先生有些懊恼，“雇我的家伙大吵着让我去看看脑袋，也没打算给我说好的报酬。”

　　“噢，吃力不讨好？这可太糟糕了。”我继续道。

　　“但是没有钱怎么去看脑袋呢？”他语气有些委屈，又猛地欢快起来，“所以我把他戴了十几年的戒指取了下来，他就让我拿了分成，人还是不错的吧？”

　　“然后呢？”我逐渐好奇起来。

　　“去了医院。”他闻了闻红酒味，皱眉说道，“之前那个医生……我好像提过。”

　　“说你‘病得不清’那个？”

　　“应该是。”他把头倒在吧台上，右手手指抚过杯壁，语气平淡道，“这次换人了，可惜检查结果没变。”

　　我停顿了一下，理所当然地无奈道：“别说医生，就连大街上随便一个人光看都能知道你没救了吧？”

　　“是吗？”星期三先生还一脸茫然，“也能看出来我脑袋有问题吗？”

　　我并不想跟他纠结这一问题，事实上的确如此，没有人会在健康状态下脸色如此的苍白，以至于连皮肤都透露出一种病态。

　　“——医生怎么说？这次的。”

　　“说我活不过二十七年零三个月。”

　　我被他逗笑了，又听他自言自语道，“于是我让他比我先死了。不过，就算是医生，流出的鲜血也是红色的啊……”

　　“要不然是消毒水吗？”我建议道，“还是去向上帝祈祷吧。”

　　星期三先生听闻立马抬头，脸上是控制不住的笑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我有说过……”

　　我打断了他的话，习惯性地耸耸肩，接了下去：“天使——又来了——你真该去治治脑子。”

　　“再找一个说我得了臆想症的？”他并没有生气，反问道。我抬头不安地观察了会，确定对方真的不在意如此冒犯，当然，得罪任何一个职业杀手都不是极佳的处事方式。

　　“比起臆想症，我觉得更像是精神错乱，那些学者总喜欢文邹邹的。”我开玩笑似地回嘴，意外地看到他扶着下巴忍俊不禁，我询问，“在笑什么？”

　　“真有趣。”他眨眨眼，“病痛的身体，混乱的脑子，到底哪个会先让我死呢？”他终于笑出来，全数靠在椅背仰头不停地转动着座椅，“不过现在还不能死。”

　　“是要等米迦勒还是加百列？”我叹口气，“说真的，现在去当传教士也来不及了。”

　　“那些都不重要。”星期三先生透过殷红的酒水看向我，幽幽开口，“赤红天使才不在乎。”

　　“所以它是归属撒旦那边的？”我调侃，“这倒是挺适合草菅人命的职业信仰。”

　　“不。”他否认，充满笑意道，“是只属于我的。”

　　意外的，我没有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任何玩笑成分，在玻璃杯背后的表情比起人类更像一匹饿到发狂的野狼。就在此时我莫名意识到，眼前的客人不会有任何精神信仰，他是只依靠自己的人，只信赖自己的能力和手中的武器，只满足自己的想法无论多么不切实际——换句话说，他就是自己的神，那不清不楚的脑子就是一切行为的支柱。

　　“那可太好了。”我直视着他，不禁附和道。

　　“有花吗？什么都行。”他并没有在意我的眼神，只顾着站在椅子的脚踏处探出头左右张望，我有些茫然，顺着他说：“拐角花瓶里有——要这些做什么？”

　　我看到他站起来，很快走到花瓶面前，从其中小心地取出几支娇艳欲滴的玫瑰，任凭它们的刺张扬地突起。

　　“我想见面总要带点礼物。”他笑道，将自己手指溢出的血液涂抹在花瓣上，并没有抬头看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所以，你是认真的？”我皱着眉，看他把金币抛向吧台，我伸手接住。

　　“我说过，我已经找到我的天使了。”星期三先生站在门口，冲我重新露出一个久违的微笑，“这就够了。”

　　铃铛声再度响起，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不知为何，我久久凝视着那扇门，心中突然有了丝不该有的好奇心。

　　——那种危险的、自我的疯子，他会在意什么人呢？不过我想，不管怎样，那人定不会是个幸运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