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北方人怎么什么日子都吃饺子啊？”

关宏峰和关宏宇长大后，分别从不同的南方同学、同事，或朋友、战友口中听到过类似的抱怨。关宏宇多半儿是哈哈一乐，笑道“好吃不如饺子呀！”而关宏峰却会在心里嘀咕，也不是这么说吧，北方人元宵节吃元宵、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都不吃饺子啊！只不过他也就那么一想，并不会真的说出来较这个死理儿。

当然，笼统地说，南方人的抱怨也不是没有道理。中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不过总体而言，北方主要以面食为主，而面食虽然看起来花样繁多，但确实种类有限。特别是到了冬季，因为气候原因，北方能种植的蔬菜种类很少，在还没有蔬菜大棚等反季节蔬菜，南北物流也没有现今这么方便的过去，冬日的当家菜基本也就是白菜、土豆、萝卜这些，所以，那会儿家家户户都流行在夏天做几大瓶西红柿酱，冬天时打开来做碗西红柿打卤面，那可是在天寒地冻的北方能让人回味好久的美味呢！

也正以为此，北方的节令食品也就不像南方那么丰富，基本就是面条和饺子这两种。无论是“冬至饺子夏至面”，还是“头伏饺子二伏面”，横竖是没离了这两样吃食去，自然也就难怪南方人有此种疑惑了。

在老关家，过生日要吃打卤面，这是雷打不动的传统，而其他时令节气，都按照民谚走，因此一年总有那么几个日子是一定要吃饺子的。

兄弟俩自然都爱吃饺子，但相对来说，还是弟弟更好这口儿，每年除夕夜的饺子，蘸着腊八醋，关宏宇自己就能干掉一大盘，吃得小肚子滚圆。有时嘴上说着“不行了不行了，吃得撑死了要”，然后还能再塞下七八个去，面对饺子，关宏宇就像无底洞一样，根本没数儿！关宏峰当然没他这么夸张，不过，就像那句俗话说的，好吃不过饺子么，只要不是不够吃，他也一样每每大快朵颐。

吃饱了，关宏宇就往床上一躺，摸着肚子打饱嗝儿，一副再舒坦不过的样子，把收拾碗筷的活儿都留给哥哥，一脸的理所当然。

“吃完就撂平，哪儿有你这样儿的？”关宏峰洗完锅盆碗筷，收拾好桌椅，看到弟弟那副堪堪就要睡着的模样，实在觉得不像话，“吃饱了就睡，你属什么的啊！”

“哥，老话说‘好吃不过饺子’，没错吧？”关宏宇眨眨眼睛，目光中隐着一丝戏谑，“那还有下半句呢，‘舒服不过倒着’！我这也是身体力行老祖宗的智慧总结啊！”说着，他拉住哥哥的手，“辛苦啦哥，明年一定我洗碗啊！”

“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关宏峰说着抽回自己的手，白了关宏宇一眼。他这个弟弟就是嘴甜，可说的话却很少做数，一年又一年的，他可不会再上当了。

饺子固然好吃，但包饺子却是费时费力的活儿，从和面、拌馅，到擀皮和包，再到开火煮，这全套忙下来，生生是得大白天的时间！所以，待兄弟俩长大些，包饺子就是老关家的全家活动，而不再是爸妈两个人的事儿了。

按照老关家的传统分工，父亲关图安负责擀皮，母亲李桂兰负责包。关宏峰在一旁看着，很快就学会了包饺子，放馅、对折、捏褶，包出来饺子个顶个的都肚子圆圆、耳边紧密，一个个按顺序排好，就像一行行饱满诱人的元宝，看着就讨喜！关宏峰的手速也很快，关图安擀皮的速度几乎供不上，所以，妈妈很快就解脱出来，反倒开始帮着丈夫揉面、搓绺儿、做剂子。

“宏宇，你哥都学会包饺子了，你还不过来学擀皮儿？”母亲对二儿子说。

其实，关宏宇也学包饺子来着，只可惜，他包的饺子还不够浪费面的呢！喜欢吃饺子的人，当然都爱吃馅，关宏宇也不例外，所以，他包饺子的时候，总想着把馅塞得多多的、满满的，以为这样吃的时候才过瘾。结果却反而捏不紧面，压不实褶，有的在盖垫儿上就分崩离析了，有的即使勉强捏在一起，一下锅也立马变成“面片汤汆丸子”……

关宏峰自然说过弟弟好几次，说他这叫“贪多嚼不烂”，适量才能叫“薄皮大馅”。可道理关宏宇虽然懂，但包了没几个，还是会故态复萌，有点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意思。所以这么看起来，关宏宇去学擀皮，大概也是不得已的事。

相对于包饺子来说，擀皮可是个力气与技术并重的活儿！站着擀皮，一擀就是一两个小时，腰也累、胳膊也酸，手掌还疼，擀一会儿就一头汗。关宏宇那会儿还没有长很高，够着擀皮也使不上劲，后来还是脚下垫了个小板凳才像个小大人儿似的站在案板前。

擀皮需要双手配合，右手催动擀面杖，左手匀速地转动面皮，这样才能擀得中间厚，周边薄，又圆又大。转快了不行，会把面皮扯开；转慢了也不行，会擀成长条状，也供不上包的速度，所以，单从技术难度上说，擀皮确实比包饺子要难！

以关宏宇凡事没长性的脾气，按说是很难学好擀皮的。不过，当妈的一句“宏宇啊，你和你哥得一人学一样，这样以后你俩才能自己包饺子吃啊！”让关宏宇下定了决心。哥哥饺子包得又快又好，自己必须不能落了下风！哪怕单就是为了吃这一口呢，也得咬紧牙关学会才行！

关宏峰看着弟弟咬牙切齿地和擀面杖较劲，扭过头偷偷笑了。其实没过多久，他就瞒着关宏宇也学会了擀皮，只是从来不在弟弟面前显露。后来，关宏宇入伍进了武警部队，难得回家来探亲，接风宴总是吃他最爱吃的饺子，那其实都是关宏峰负责擀皮的。再后来，父亲过世，母亲身体也不太好，老关家冬至和除夕的饺子就是兄弟俩负责了。当然，关宏宇经常有些这样那样的应酬，碰到这种情况，那就是关宏峰自己一个人操持了。

直到“2·13津港特大灭门案”把兄弟俩本来有些渐行渐远的生活重新绑定在一起，24小时片刻不分的同居生活，不但从根本上释放了两个人一直兀自压抑的不伦情感，也彻底改变了关宏宇的生活状态——窝在家里不能出门的他，于厨艺一项上，有了突飞猛进的提高！

突然解锁了“做饭的乐趣”后，关宏宇就开始变着法儿地在厨房里大显身手。其中一项就是包饺子，有时是和他哥两个人，一个擀皮一个包，就像父母当年给一家人包饺子那样；有时关宏峰恰好外出，他就一个人包办所有。最开始塞馅过犹不及的毛病还会偶尔冒头，不过很快也就纠正过来了，毕竟，面片汤汆丸子确实不好吃……

至于那天打电话叫外卖，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

虽然关宏宇的“以假乱真”已经越来越纯熟，虽然关宏峰已经和周巡谈妥了编外顾问的身份，但何时真正开启这项“身份共享计划”，还是要等待合适时机的。

那天上午，周巡突然打来电话，说工地发现了碎尸，让关宏峰赶紧来看看，“你这个顾问就别端着了，麻利儿地吧！”

关宏峰挂上电话，看了看除了身上的衣服不一样之外，旁人已经看不出半点儿不同的关宏宇，“发生了碎尸案，我要去现场。这种大案不会很快有结果，很可能晚上还要开案情讨论会……”他说着，双目凝视着自己的弟弟，“宏宇，择日不如撞日，计划就从今天开始吧！我会尽量按时回来，你要做好准备。”

看到关宏宇眼中既紧张又跃跃欲试的目光，关宏峰淡淡地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会把白天的案情和你说清楚，你一会儿把长丰支队的人员情况再过一遍吧，毕竟……”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哥，你放心，赶紧去吧啊！”看着关宏峰消失在门口的摄像头里，关宏宇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长出了一口气。整整186天了，他终于可以走出这不到100平米的窄小空间，重新去呼吸外面的空气，重新活得像个人了！

那一整天，关宏宇的情绪都很亢奋，他强压着这股躁动，如哥哥吩咐的那样，把长丰支队所有人的情况又都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其实，他早已经倒背如流了，虽然除了周巡等极少数几个人他见过之外，其他那些名字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眼瞅着再过几个小时就要约定的“交接”时间了，关宏宇起身准备做晚饭。站在灶台边，他忽然想，自己好不容易可以重新回归大自然了，这么个对他们兄弟俩来说有特殊意义的日子，可不能瞎凑合，得吃点儿特别的才对啊……

“吃饺子！”

灵光乍现！可关宏宇的喜悦还没能完全转化成嘴角的笑容，他又转念一想，他哥决定今天开始身份共享计划，事出突然，他根本没有提前做吃饺子的准备！虽然理论上马上开始和面，然后剁菜拌馅，又擀又包，等他哥回来再开火煮，时间上也不是完全来不及，但问题是，他自己没法出门买菜、买肉馅啊！总不能给他哥发短信，让他一会儿顺路带回来吧！真那样的话，等吃完这顿饺子，黄花菜都凉了……

想到这儿，关宏宇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顺手拉开冰箱门，打算看看还有什么存货，将就着炒俩菜什么的。刚想把一盒白玉豆腐拿出来做汤，他又想到，干嘛非得自己包啊！时间来不及不要紧，叫外卖不就得了么！

自以为得计的关宏宇忍不住窃笑不已，于是赶紧打开手机应用，选了家评价很好的饺子馆，挑了哥哥喜欢吃的香菇鸡肉馅，自己喜欢的三鲜馅，又配了三个凉菜，然后还切了红肠和卤蛋，拌好蘸水，还放了两罐啤酒，一切都准备妥当，就等着哥哥回来一起庆祝了！

可那时的关宏宇不可能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所有，换来的却是结结实实的一个嘴巴；更不可能想到，那个订餐电话引来的，是几乎戳穿兄弟俩这出“双簧”的巨大危机！

好在一切有惊无险……

好在后来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真相大白。

他们就这样以“双胞胎兄弟”的身份共度着一生……

很多习惯都一直保持着，比如独自外出时，交替穿同样一身衣服；比如吃完饭习惯性地上称过一下数字，虽然不用非做俯卧撑不可了；比如……从背后抱紧自己的哥哥，让他安眠整夜！当然，会关上灯的。

老关家的传统也都保留着，生日要吃打卤面，冬至、除夕要吃饺子。关宏宇总是揽下力气活，尽管很多年后，那些活计也渐渐让他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别自己擀皮自己包了，怪麻烦的，叫外卖多省事啊，还能多吃几种馅。”某年冬至，看着关宏宇又在大张旗鼓地忙活，关宏峰这样说道。

“叫外卖？得了吧！”关宏宇手一边在面盆里揉面，一边回头看着他哥。他们都已是老年人了，关宏峰大概是年轻时用脑过度的缘故，自己的头发还是花白的，他的却几乎全白了，“还记得那次我就叫了顿饺子，结果惹出多大麻烦来么？就算我忘得了饺子，都忘不了那一巴掌！”关宏宇再次投诉了当日哥哥情急之下的那记耳光，他说着撇撇嘴，“同样的错误我可不会犯二遍！”

关宏峰闻言笑起来，走近自己那因为揉面用力，额头正在冒汗珠的弟弟，“说得也是啊，要真再来个高远，估计你现在也打不过他了。”

“哎我说哥，你这是什么话啊？”关宏宇声调挑高，显出明确的不满来，“投诉你弟我没让你满意是怎么的？”

“怎么什么话你都能联想到那上去？”关宏峰无奈地摇摇头，尽管相伴了一辈子，他也还是听不得弟弟这种有意的调笑。

关宏宇把揉面的手举在关宏峰眼前，上面沾满了面，猛一看倒像是还戴着白手套似的，“要不是我这会儿一手面，非得现在就把你扔床上去！”说完，关宏宇转回身继续和面盆较劲，“今儿冬至，先吃饺子，等吃完了再‘拾掇’你！”

言出必践，关宏宇在这个问题上的确“说话算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