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来运转具象化的话,楚留香一定独占八斗,水母阴姬得一斗,天下人共分一斗。
顺风顺水对于他不是一种形容,而是常态。江湖之中若有初闯荡的愣头青要像渔民祭拜妈祖一样找个人,挂幅画,楚留香都可以凭着卖自画像而日进斗金。
楚留香知道自己运气一直很好,好得叫人嫉妒,既而不信,不信他会有如此好的气运。
有扶摇直上就有坎坷不平,就像有光就有影,有黑就有白。楚留香在看,在等。
等待是最煎熬人的时刻,幸好楚留香有足够的耐心,山野里的漫歌缥缈而近,风吹来的气息——有一个人。
戏曲求崎岖,说书讲意快。紊乱的沙砾和风,尘土卷着疲惫的脚步,厚重木门在背后吱呀关闭,呼吸都仓促,而进来的人要一壶热酒,一壶酒,哪怕有水,哪怕有沙,哪怕发苦又发酸,只要酒是热的,像流动的血。他喝了许多的酒,一杯接着一杯,一坛空了一坛,手却极稳。
“你见过这样的人吗?”楚留香无需问,这种问题谁都不能解答。胡铁花不能,胡铁花不会见过,只会熟识,一个酒鬼一定会听说另一个酒鬼,就像一个美女一定知道另一个美女,没有不出名的美人,也未有没有故事的酒鬼。
只有些许传闻的酒鬼,实在不寻常。不寻常的事,楚留香见过的不多也绝不少,恰好够喝完一壶上好的热烧酒。请人喝一壶酒对楚留香实在算不了什么,何况得见沙漠里孤独的马车哒哒声里那柄惊艳绝伦的飞刀一显,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酒和刀,实在热乎极了。
好!世间谁最了解奇人奇事,当问水母阴姬。
“那刀真的那么快?”胡铁花打量着楚留香,难得的犹豫了下,“你能……”
楚留香知晓胡铁花的意思,这样的痛快酣畅的事,谁不想一睹为快?若是有一天水母阴姬和石观音约战泰山之巅,恐怕天子都得让步于好奇之徒。
楚留香摸了摸鼻梁,笑道:“我也想一睹为快。”
比风更快的是楚留香的轻功,比光更快的是那把刀,漆黑的月夜,若最快的轻功和最快的刀相遇,实在有趣,有趣!
“好!我早看好了你那坛酒,就等着要喝个痛快!”胡铁花拍手大笑。
“小胡啊小胡,你还真是借花献佛。”楚留香笑着轻叹口气。
事虽如此,却一直悬而未落。连水母阴姬,薛笑人都不知道的事,这世间还有谁可以知道?
“也许……”楚留香只说了半句就笑了,“明月清风不常有,事与人违。”
“我可不管这么多,这酒我喝定了,不就是个人吗?掘地三尺还找不到?”
楚留香不言而笑,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数。
也许,也许在哪里?也许在例外之地。例外的例外,就是也许处。号称江湖大事有求必应的蝙蝠岛蝙蝠公子就是也许处。
但这也许的也许实在崎岖,前往蝙蝠岛的这一趟逆风逆水,线索重重,扑朔迷离,船上乘客人人自危,凶手到底在哪里,上一个怀疑对象不过几时便暴毙桌上。枯梅大师,华真真,高亚男,为何行止异于常人?丁枫,金灵芝到底谁疑点累累?勾子长和英万里言语为何互相证诡?
楚留香不能言,胡铁花急得坐立不安,张三在一旁冷笑,金灵芝只是坚决的一颗一颗地掉眼泪。
怒涛啸墨海,黑的不见五指。天空和海水连成乌黑的一片,分不清界限。每个人都被浓厚压抑的黑包裹着。海的声音匍匐在脚底的甲板下,从裂开的船缝中奔涌而出。
“漏水了!”金灵芝声音颤抖,她强作镇定地指着冒水的裂缝。在这茫茫无边的大海处船若沉,几乎必死无疑。
甲板上的每个人脸上都死灰一片,连深晓航海技术的张三也不例外。只有楚留香神色还算平静,好像他早料到一般。
他淡淡地看了张三一眼,率先跳下船舷,张三搀扶着金灵芝也跳了下来。
海水冰冷浸骨,钻进衣裳。几个人抓住视野可见之内的几块漂浮的木板。金灵芝咳嗽了几声,环顾四周,原随云静静飘在前方,她只得缩回了眼。
原随云沉声道:“事已至此,香帅有何打算?”
回应他的只有骇骇的波浪声。
楚留香不见了!
世人皆知楚留香极善水性,甚至在平地不如水下灵活。原随云平淡的脸上露出了说不明道不清的神色,好像有点遗憾,又有点惊讶。
胡铁花已经一头猛子扎下水去,张三抹着脸上的水痕。
几个浮沉,胡铁花和张三依旧毫无所获,暴风雨过后的海面渐渐平息,只剩下五人漂浮在海面上。
“这什么海,水真臭!”胡铁花眼眶紧缩,攥紧拳头。高亚男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香帅也许是发现了什么……”
胡铁花向她投去目光,张三接着话头说下去,“你老说他是老臭虫,这么臭的海水要是吞了他岂不是更臭了?”
原随云淡淡的开口道:“我想香帅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我们还是先上岸吧。”
海水深处,楚留香被暗流缠住身形,这股劲极大,就算他急中生智抛出绳索缠在远方的珊瑚上都不能阻止下沉。沙漠和海,瑰丽壮色下处处都藏匿着死亡的触手。
绳索被拽断,楚留香顿时失去着力点,陷入深渊。灵透轻盈的水母群围绕在他身周,银鱼穿梭在其中,虎鲨露着白肚子愉快的翻跟斗,蓝鲸近乎温驯的托住他背。无数彩色斑斓的气泡交叠破碎,张开的蚌壳里珍珠莹莹白润,珊瑚连缀蔓延成网,歌声断续缥缈而动。
虚幻迷离,像一场美梦不肯醒。
楚留香抬起手,触摸着面前的海水,那里形成了一道壁。
“叮叮咚咚——”马蹄哒哒,他惊讶的收回手。因为,他看见了一把刀!
那是一把太快的刀,本不该被看见,可他看见了。染着风霜的披风下,拿刀的瘦削手腕举起在胸前虚握成拳,往上是坚硬的下巴轮廓,干裂的梅色嘴唇微动:“在下李……。”
楚留香感到鼻腔里进了沙石,他几乎窒息,可他本不该靠鼻子呼吸。
这时水幕那边的人察觉到什么,缓缓转过脸来,看见他,脸上微微诧异。那人抚着因剧烈咳嗽而起伏的胸口,后复舒心一笑,不容拒绝般地递上酒囊道,“朋友可是来自沙中,可要喝一杯么?”
楚留香感觉到那股像是老树根抽芽的视线,眼前却渐渐乌黑,他淡淡地笑了笑,在意识末端听到了一句极郑重的话传来,“楚 留 香——”
“警告警告!0731蝙蝠岛与0903雁门关地图界限重合,地壳运动加快,粒子流紊乱,磁场严重偏移,偏移量达到……请将实验对象立即远离相关区域!”机械中性化声音毫无感情的播报。
楚留香睁开眼,呛出一口苦涩的海水。他楞楞环顾四周,已是晚霞铺满天色。
他迎着夕阳上了岸,耳畔传来声音,“香帅果然自有打算。”原随云在隔空传音。
胡铁花只注视着他,看着他目不斜视地踏过火堆。胡铁花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老臭虫!”
楚留香缓缓抬起头,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胡铁花愣住了。楚留香闪过的眼神像是换了一个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朽。
他又笑了笑,顿时神色恢复平常,转过身柔声道,“天色渐晚,大家还是早些歇息吧。”
张三看了他一眼开口,“我来守前半夜,老酒鬼你守后半夜。”
楚留香依靠在树干上,很快就闭上眼。
张三见旁人不注意,凑上胡铁花旁耳语,“老臭虫不对劲。”
“还用你说,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不不,”张三顿了一下,回忆起刚才楚留香的眼神,“他…似乎累了。”
名满天下的楚香帅有谈累的时候吗?江湖之中从未听说过,就连稍微疲乏的时刻也未有。
到底是什么?张三也毫无头绪,眼下只能见招拆招。
当楚留香当面戳破原随云的诡计时,原随云也只是慢慢点头应下,道:“却不知香帅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呢?”
楚留香答非所问地叹了一口气,“原公子,现在我有点可惜。”
原随云缓缓笑道,“我想香帅一定不是可惜我天衣无缝的计划失败,也不是可惜到现在才戳破。”
楚留香注视他,以一种奇特的语调道:“我可惜原公子目不视物。”
“香帅为何而言?”
楚留香嘴角含着微笑,纵身一跃,竟从悬崖跳下。扑通一声,海浪铺天盖地的白沫砸在礁石上。
就连原随云都露出了愣住的表情,空中郁金香气还未淡,他忽然追上胡铁花的脚步,同胡铁花一起跳入海。
这次,海水卷起的泡沫不是白色,是血红的一片,好像晚霞画上句号。
楚留香睁开眼,眼前是半透明的海水般的蓝色液体,他毫不意外的出掌按碎玻璃,脱下快脱落的呼吸面罩,像一条游鱼钻出管子。
冷漠的机械声响起:“第520号克隆体失败。3分钟后将进入521次实验。”
他缓缓吐了一口浊气,朝一旁狭窄的通气口走去。
他的好运气此刻好像都不见了,他拐进来错综复杂的迷宫里,楚留香的表情仍然平静,他足尖轻点掠过一个个房间,无数泡在管子的脸一张张浮现又消退。
他在一排管道脚步一顿,上面LED提示牌亮着光,李寻欢NO. 462 0918李园 多情剑客无情剑 正在进行中。
楚留香再起身时,速度已是更快。
有一个人逃出来了,就会有下一个。楚留香独自走在漆黑的道路上,他回想起跳崖前蝙蝠公子的神情,目光有些闪动。
蝙蝠公子把东三娘视作取悦他人傀儡,极其反讽的是,他也不过是供人玩乐的傀儡,甚至连他三岁不慎瞎的眼都是有人精心设定好的剧本,一定要他此生狠毒绝伦。当嘲笑棋子的时候,殊不知自己才是棋子。
花满楼在和沈浪密谋,灯火从他们搭好的帐篷缝隙漏出,在楚留香手心上的蓝色纸笺留下道道阴暗不明的光栅,上面写着三个黑色的字——李寻欢。
楚留香将带有郁金香味的纸条小心叠好,放进兜里,他眯着眼望向天边,地平线上曙光渐渐明媚,太阳总会升起。
Fin
李寻欢视角→
«破晓»